东之海神·西之沧海

第二章

留下国王、帷湍及朱衡,六太走到阳台。太阳已落下,云海一片阴暗。东边正升起一弯细细的明月。
〔....真是充满血腥的话题....〕
或许将会引起一场战争。朝庭里满是争权夺利、明争暗斗的诸侯及百官,至今仍未出现过内乱,想来也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六太漫步于庭院,想让吹拂的风能吹散那充满血腥味的预感。但心情反而更加沉重。麒麟生来本就是厌恶战争及流血的生物。
──交给我吧!尚隆曾对自己这么说,但..六太讨厌战争。除了会死伤许多士兵外,也会牵连许多无辜的人民。
信步走到一处小宫门旁,六太不加思索的推开门。宫门发出微微地吱轧声后,向内开启。这地方并没有守门人,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本来这里应有值夜的守门人看守,但王宫中的侍从在历经枭王的屠杀后,人数所剩无几,又尚未登用新官,所以王宫各处仍有不少地方欠缺人手。
走过庭院进入里头的内堂后,可以见到一处小小的院子。白沙中立着一株白银色的树木,正低垂着枝桠。树枝本身所呈现的银色,让人有种树枝彷佛是用白银所做出的错觉。
───这株树木,就是用来诞生婴孩的里木。
凡是祈求能得到孩子的夫妇,都会来此向里木请愿。只要上天能听闻其愿,便会在枝头结出被称作"卵果"的果实。果实中则蕴育着婴孩。等十个月的孵化期满,便可将果实摘下,自里头取出婴孩。但...也有一些果实会因异变而流落异界。
六太就是流落于异界的果实之一,尚隆也是如此。因灾异而被吞没─通常称此灾异为蚀─告别原本自己所隶属的世界,经由时间及空间的交错,流入另一个世界。飘流于异界的卵果,会寄宿于异界女子腹中,披上跟异界父母相似的肉身,由母亲腹中出生。以这种形式所出生的孩子,便称之为"胎果"。
六太就是这样飘流于海之彼方的异界,降生于蓬莱某处都市。虽有父亲、母亲、祖父母及兄弟姐妹,但六太却常想着,自己是否为不该存于这世界之人。
六太年纪尚幼小时,家被一把无情的战火成灰烬。当自己被拉出那满是烟雾弥漫的家时,所居的城市早已陷入一片火海。侥幸逃过火灾而挨到天明时,六太才得知自己一位姐姐及祖父母已葬身火海之中。
为了逃避战火,一家人往都市西边迁移后,由于没有积蓄,父亲只好来回于战乱的漩涡中到处求职谋生。这期间,自己一名兄长及姐姐饿死。为了一家能得以延续生存着想,父亲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下,将六太带往深山中舍弃。
在这个世界所派遣的使者找到六太前,六太在深山中受尽饥饿、口渴及对死亡所感到的恐惧。但...使者之所以会前来迎接六太,是因为六太是特别的生物。──也就是麒麟。
如果六太不是麒麟,他早已死在深山之中。在那个时代、那个场所,同样被舍弃且死亡的孩子不算少数。
──就有如折山般的荒废。
战火是会将人民导向不幸。只要一想到,这个好不容易让绿意再次苏醒国家,将再次面临战乱,六太心里就有种纠结不清的苦闷感觉。
荒废的山野、流满大地的鲜血、失去双亲且因生活困苦而不得不死去的孩子们。
尚隆登基之前,六太曾俯视过这一片国土。当时,自山丘上所看到的大地,根本没有任何东西。那之后不过经历了二十年的时间,那时的孩子们,现多已为人父母了吧。国王、麒麟及侍奉国王的诸官,皆是没有生命限制的存在,根本不会在意时间的流逝,只有下界的时间是毫不留情的转动着。
那些被舍弃于山野的孩子们,如今身在何方。战火一起,他们是否会让自己的孩子们再次承受自己年幼时所受的遭遇。
六太仰望天空,如钩的明月正升到天之中央,就有如一张被画破的纸张般。
〔更夜──〕
六太闭起眼,想起父亲曾在深夜里谈论起舍弃自己的过往。他也曾在这国度里,在相同的深夜之中,对一名有着与他相同遭遇的孩子谈论此事。
───那是在十八年前,当六太来到元州附近时所发生的事。

六太跨骑于悧角背上。悧角是六太所支配的妖魔下仆─也就是令使─。而世上只有麒麟能支配妖魔。──但是...
六太骑于悧角背上,以疾风之速飞越元州沿岸上空时,有个人与他擦身而过。正确说来,与六太擦身而过的,是一名骑乘妖魔飞行的少年。
这真是令人感到震惊的遭遇。一只有着巨大狼身,背上长着双翼且有着一张血盆大口,被称为"天狗"的妖魔,背上正駄负着一名少年,用同是疾风的速度飞行。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擦身而过,视线却在这瞬间彼此相交、邂逅。
〔折回去──给我追!〕
六太对自己所骑乘妖魔下达命令。
〔台辅,对方可是妖魔。〕
对于悧角的警告,六太点了点头。
〔我知道,所以才叫你折回去。既不是麒麟的令使,那妖魔为何肯让人类骑乘?这件事我不能不管。〕
在海上找寻不久后,六太终于找到那名骑乘赤毛妖魔的少年。少年则是确认到六太所追的人是自己时,胆怯的缩着自己的身体,而妖魔则是发饱含杀意的怪声,巨大的头被一双手用力抱住。
〔──不行、不可以!〕
少年的年纪看来约比六太小一些,是个黑发带青,且脸色苍白的娇小孩子。麒麟的头发是金色的,就如同六太的发色般。这是麒麟与生俱来的发色,也是麒麟的毛色。
轻叫声"喂!"后,六太自少年吓得缩起身子的反应中,明白对方正感到害怕。他马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你是谁?〕
少年铁青着脸摇摇头。每上所吹来的强劲冷风,毫不留情的吹向少年衣着褴褛且只有几块破布所包围的身体。
〔我叫六太,能在这里见面还真是奇遇。我还是第一次在空中跟人擦身而过。〕
少年"嗯!"的点头回应。这表示他也是第一次在空中兴人相会。
〔你正在往某处族行的途中吗?有没有急着赶路?〕
少年并没有说话,仅用摇头来回答六太的问题。六太笑了笑。
〔太好了!我自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饭,现在有点饿了。你要不要一起吃?〕
〔....一起?〕
六太笑着点点头,用手指向不远处的沙滩。当他伸出手想牵起少年的手时,却被不经意的挥开,像是故意逃避六太的手般。
〔你不愿意?〕
听到六太的质问,少年以窥视般的眼神看向妖魔。见到妖魔似乎微倾着头响应少年有如窥视般的眼神后,少年这时才点点头。
〔....好啊。〕
〔这家伙是妖魔吧?〕
降到沙滩上,六太在拿出自己所带的果物及糕饼后问着少年。少年微倾着头,似乎没听到六太所说的问题。不──应该说是他没听懂这个问题。
少年倾着头回答六太。
〔牠是妖魔吗?〕
这个回答不禁令六太仰天无言。
〔除了妖魔及妖兽外,是不会有其它生物能于天空中飞行。你是怎么饲养牠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
六太呆然的喃喃自语,接着无力地垂下肩。
〔....真令人吃惊。〕
〔是吗?〕
〔嗯!〕
坐于沙滩上,眼前是一片广阔的黑海,位于世界中央的金刚山山峰,则像一面峭壁立于其中。
交谈中,六太得知眼前这名少年曾于深夜中醒来,隔天则被母亲舍弃于山中的过往。
〔──是这样啊..〕
点点头,六太不禁为这偶然的相逢感到叹息。生于异世界的二个孩子,彼此都因战乱穷困而被双亲舍弃,没想到竟会在此邂逅。
〔你说你被里城的人舍弃啊..真是苦了你。〕
〔是啊...〕
〔你的名字呢?〕
〔不知道。〕
少年回答说,以前或许有过名字,但早已不记得。
〔那你是被海水冲到妖魔的巢穴中啰。〕
〔不是被海水冲去的,而是大家伙把我带去的。〕
〔大家伙?〕
少年回答就是他后,转身看着妖魔。妖魔也以温驯的眼神回应少年。
〔大家伙常常把食物运回自己的巢穴,我大概也是这样被运到那里。〕
〔你被当成食物运过去!──这么说,是牠养大你的...〕
当少年点头回答"是的。"时,六太不禁感到愕然。妖魔会养育人之子,这可真是前所未闻。
〔以前曾发生过相同的事吗?〕
六太将视线看向身后用警戒目光瞪视着妖魔,且一直守护着六太的悧角。但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妖魔是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自身的事,即使是身为仆役的令使。不论生命形态如何的不同,却都是与自己相同的种族,是不可能对外人泄露出任何秘密。本来..妖魔就是种与世人隔绝的生物。
六太不死心,他再次对少年提出质问。
〔不过真是太好了,你并没有死掉。──你一直都待在巢穴里?〕
〔有时候会为了觅食出去。〕
〔大家伙不会吃人吗?〕
六太虽然提出质问,但答案却早已了然于心。虽然妖魔离自己有些距离,但却清楚的闻到一股浓浓地血臭味,那是人类所独有的腥臭之味。
〔....牠会吃人,不然牠会肚子饿的。〕
六太的喉头里传出无言的鸣动。
〔你也吃吗?〕
少年貌似低沈的垂下头。
〔我不吃,不论是人或是野兽。....我也对大家伙说不要吃,但牠却不听我的话。〕
少年低声说了句"所以.."后,再次低头逃避六太的目光。
〔因为大家伙会袭击人类,所以每个人都害怕大家伙。常常有人会追杀大家伙,由于不想让人对大家伙造成伤害,所以我只好带着他一起逃。〕
〔不过你很伟大,为了不让大家伙吃人及袭击人类,你一个人带牠逃到这里。〕
〔嗯!──六太是从那里来?从海的另一边吗?〕
六太点头回答"没错"后,少年忽然直起身子。
〔──哪、六太知道蓬莱吗?〕
〔这──?〕
六太看着少年。
〔你是说蓬莱!〕
〔在海的最东边有个叫蓬莱的国家。只要到了那里,就不会跟任何人发生争执,也不会有痛苦的事情。我的父亲就在那个地方,也说不定我的母亲也在那里是吧?所以我一直都在找...〕
六太用悲伤的表情看着少年,少年在边说话时,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
这恐怕是少年的父亲在死了之后,母亲对少年所说出"父亲已经到蓬莱去了"──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言。虽然少年的母亲舍弃了少年,但他仍深信母亲对自己所说的谎言,不停地找寻他深信不疑的梦幻国度。
〔那个....蓬莱并不是在这个海上..〕
听到六太所说的话,少年瞪大双眼。
〔不是?它不是在海的东边吗?不是从这里一直往东走?〕
〔这个海是黑海。蓬莱所在的海是在东边最尽头─被称做是虚海的地方。可是虚海的东边非常遥远,根本没人知道到厎有多远,骑着大家伙是到不了那里的。〕
从这里头蓬莱是不可能的。能渡过虚海的就只有神仙及妖魔,人类是无法渡过虚海。唯一能渡过虚海的人类,就只有卵果。
〔是...这样子啊....〕
少年无力垂下肩。想必少年为了找寻双亲,不停地找寻蓬莱。听闻蓬莱位于海之东方后,所以沿着黑海一路找来。但──妖魔却是个大问题。只要接近里城附近,不难想象人们会对妖魔做出何种反应。自然会认定妖魔是为了袭击人类而来,唯一会相信妖魔不会随便袭击人类的,就只有这个被妖魔养大的少年。
〔...我很抱歉。〕
虽然这不是六太的错,但见到少年无力垂肩且无所适从的伤心表情,六太有着过意不去的内疚感。
少年深呼吸几次后,轻喊声"过来"。原本站于岩场附近的妖魔跃身而上,走近少年身边。少年随即将脸埋那沾满血腥的羽毛之中。
啊~~六太这时才明白。少年虽没有说话,但妖魔却不时发出鸣叫声,像是诉说着安抚少年的言语般,不停低声鸣叫。
虽然并不像麒麟、神仙、野兽或妖魔般通晓对方的话语。但少年却明白妖魔之所以低声鸣叫的意义。妖魔的嘴巴前端不时来回抚摸着少年颈部,发出小小的鸣叫声。似乎正在说着"既然别人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当少年明白妖魔鸣叫声中所含之意时,他抬起满是泪水脸看着妖魔。
〔......我不会回去。〕
〔你还会再来这里吗?〕
〔....我不知道。既然蓬莱不在这里,来也没用...〕
少年的回答令六太一时说不出话来。
〔即使回到里城,城里的人又会攻击大家伙...〕
而且...一定不只是针对妖魔而已。六太见到少年褴褛的衣裤下方,有着到处清晰可见,因箭矢所造成的伤痕。
〔你想在里城生活吗?〕
少年回过头看着六太。
〔....能跟大家伙一起吗?〕
〔这─个.跟大家伙一起是不行的。〕
〔那..不用了。〕
六太点了点头应声"好吧"。
〔可是,如果你改变心意,想跟大家伙分开住在里城时,就来关弓吧!〕
少年口中重复念着"关弓"这二个字。
〔到时你就来找我。─啊!你没有名字对吧!〕
〔嗯!〕
〔那你自己取一个。〕
〔我不知道取什么好...〕
〔哪、我帮你取一个。〕
听到六太所说的话,少年脸上瞬时散放出光采。
〔─嗯!〕
思考了一段时间后,六太来回晃了几次头,接着在沙滩上写下文字。
──更夜。
〔就取做更夜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
〔是指深夜之意。〕
少年似乎相当满意这个名字。
〔──嗯!〕
更夜高兴的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
当六太想到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再见时,他朝着渐行渐远的更夜挥手大叫。
〔更夜,你要是有困难时就来关弓,我在玄英宫里工作,你只要说要找六太就行了!〕
骑乘妖魔的少年朝着六太用力点点头。
〔更夜!你一定要来啊!〕

六太回到内宫时,帷湍等人己退出,只剩尚隆一人坐于书案之前。
〔充满血腥味的话题结束了?〕
听到六太的质问,尚隆头也不回的应了声"没错"。他将视线直视于书案上头,似乎正在热中于某件事物中。只见一张白纸及太纲天之卷正摊开于书案上头。
〔是朱衡叫你写的吧!──真不知道谁才是主子。〕
〔说的没错!〕
说着尚隆交抱着双手,似乎正在思考些什么。六太探头往书案上看去,只见白纸上头正写着一列由尚隆所写的文字。
──第一条应以金钱治理天下。
〔....喂!大叔,你这是在写些什么!〕
大纲所记载的第一条,是天下著名的──应以仁道治理天下。
〔你这么写会气死朱衡的。他可不像帷湍及成笙是那种个性单纯且死脑筋的人。要是被他记恨的话,可是会被唠叨个一、二百年啊!〕
〔说什么话,我才是那个要唠叨的人吧!管他去!气死就气死吧!如果不惹对方生气的话,那不是太无聊了。〕
〔朱衡还真是可怜。〕
〔我本来是想全部都改成其它名词来替代,但这种做法比我想象中还来得难。〕
〔......我时时都在想,你骨子里根本就是个混帐。〕
〔喔...是时时吗?〕
〔没错!有时还会觉得你说不定是个只会混吃混喝的骗子。〕
突然尚隆大叫着"这家伙",一边朝施以飞拳。六太躲过尚隆的飞拳,跃过房间里的大桌子,在尚隆身后坐定。
〔会引起内乱吗?〕
〔应该会吧!〕
〔....会死很多人。〕
尚隆呵呵笑起来。
〔反正所谓国家,其本质就是由人民的血汗及税收而建立起来的。说到厎,国家是为了人民而存在,所以才会需要这些有能力的官员来治理国家。〕
〔你真是个混帐国王。〕
〔我说的是真话。国王是需要人民才得以生存的存在,但人民即使失去了国王,仍是可以生存下去。而国王之得以获得生存,就是靠掠取人民所流的血汗钱及收获。所以相对的,国王也得负起保护人民的责任。〕
〔....也对啦!〕
〔毕竟,国王是掠取人民才得以生存。所以即使要杀人的话,只要能在最小的限度内榨取人民、杀戮人民,做到的程度愈小就有资格被称为贤帝。〕
六太对尚隆的话丝毫无法反驳。
〔.....目前残存的州侯还有五位。因被枭王诛杀,进而由令尹暂代州侯空位的有三位。现在我唯一能动用的州侯就只有靖州侯。〕
尚隆对着六太这么说。
〔我想向靖州侯借州师一用。〕
〔那本来就是你的军队,反正你本身就是统帅。〕
宰辅所治理的州省,正是首都所在的州省,雁国首都所在是为靖州。虽有土地、人民及军队。但实际的统治权及统帅的却是国王,土地则分予诸官做为报偿。
〔....你就这么讨厌战争?〕
听到尚隆的质问,六太抬起脸接着哼一声别过脸。这举动却惹得尚隆哈哈大笑出声。
〔害怕的话就躲起来,反正战火也不会波及到这里。〕
〔不是这样!战争会波及人民,而且会造成人民的困扰!我只是讨厌这种事情发生,因为我就是民意的具体表现。〕
尚隆呵呵的笑起来。
〔原来麒麟是这么胆小的生物。〕
〔既然杀人是无可避免的,与其杀死一万个人,倒不如现在杀死一百人解决不是更好。〕
六太回过头,看着尚隆正屈指数数。
〔我不要听你说这种话!〕
〔这不是说笑,只要杀个一百人就可解决,这不是很好。〕
〔如果需要杀上百万人呢?〕
面对六太认真的质问,尚隆笑了笑。
〔如果雁州国有百万人民的话。〕
六太自桌上跳下来。
〔你真可说是个灭帝!〕
扔下这句话后,六太走出房间。却听到尚隆自身后传来一句话。
〔我不是说过,"一切交给我!"。〕
六太回过头,尚隆依旧坐于书案之前,高大的背影对着六太。
〔讨厌的话就闭起眼睛,不想听到就摀住耳朵。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六太凝视着尚隆背影一会儿,接着转过身。
〔我不知道,全部都交给你!〕

六太难得乖乖地出席朝议。他安份的站于尚隆身后,咬着牙努力控制自己即将打出的呵欠,侧耳倾听六官上奏。好不容易自这酷刑解放,正想走出外殿时,六太被一名年轻人叫住。
六太停下欲往前移的脚步回头看,一名内官正屈膝跪于六太眼前。
〔请容微臣这么晚通知您,有人指名要求见台辅。〕
〔见我?──是官员吗?〕
内臣摇头回答不是。
〔那是自国府所传上的奏章。有人至国府直呼台辅御名,请求面见台辅。据他说因为朋友在宫中工作,所以才前来求见。但微臣查过,宫中并没有人跟台辅同名。〕
六太不禁瞪大眼,往前踏了一步。
〔他有报出名字吗?〕
〔有,他说只要向您说是更夜,您就会明白。〕
真令人不敢相信,六太觉得心就像快跳出胸口般。曾以为此生不会再次相见,也曾以为更夜或许已不在这世上。
〔我这就去。──人在国府是吧?〕
〔微臣请他在雉门等候。〕
〔我马上就过去!千万不可怠慢他,明白吗?〕
内臣响应一声遵命后,六太头也不回的追上前。直直跑到不远处的尚隆所在,而尚隆则是停下脚步,远远看着六太及内臣的对话。
〔──真令人惊讶!你在下界也有朋友啊!〕
〔我跟尚隆你不同,我的朋友可是很多的。〕
〔就只是朋友?〕
〔没错。──也就是说,我要出去。〕
〔那下午的政务呢?〕
六太突然端起身子,连咳了好几次。
〔不知是否为异变的前兆,亦或是不德的报应。微臣突染急病,请陛下能让微臣就此告退。〕
尚隆顶着一张认真的脸。
〔这可不得了!快去请黄医前来。〕
所谓黄医指的就是麒麟的主治大夫。
〔微臣感谢陛下的关心。但请不用唤来黄医,只希望陛下能容微臣就此退下,只要在家里躺一下就可以。──就这样啦!〕
一直立于尚隆身旁的成笙,出声叫了"亦信",同时看向同样立于尚隆身后的小臣。
〔跟台辅一起去。〕
〔成笙,用不着那么麻烦。真的只是朋友!〕
无视于六太边跑边扔下的话语,成笙的目光催促着亦信。亦信在行一个礼后,就跟着六太身后跑去。
雉门位于关弓山麓。在关弓山中,山顶是王的居城及朝庭所在,被称之为"燕朝",中间则是中、高级官员的官邸及府邸所在,被称之为"内朝",而再往外走去,则是下级官员的居所,被称之为"外朝"。自外朝再往下走,则是关弓山麓的出入口,被称之为"国府"。自宫城入口处的皋门算起,到国府深处的雉门为止,皆是人民可自由进出的场所。而雉门可说是关弓山诸门中位居正中的一道门。
六太冲下通往雉门的方向跑去。凌云山就如同文字所表现的,是座高耸入云端的高山。贯穿内部的道路由于施以某种法术,所以走起来并不像眼前所见的长。但由于宫城占地委实过于广大,六太不愿多花费时间换去自己身上的朝服,直接跑进雉门。
喘呼呼的跑进雉门内某栋建物,如同下臣所说的,一个人影出现于专门让宾客休息的建物里。人影正端坐于椅子上,视线则是往庭院里看去。从初次见面至今,己过了十八年。当时比六太还年幼的少年,现在想必已长成一名壮年男子。但眼前的人影看来十分年轻,约莫十五、六岁左右,也拥有一头略带青色光泽的黑发。
〔──是更夜吗?〕
六太怀着不安的心情,立于门口朝着里头的人问话。人影转过身,对六太露出明朗的笑容。
〔──六太。〕
说着他随即屈膝跪拜。
〔我来见您了。──台辅,好久不见了。〕
见到更夜行如此大礼,六太明白更夜已知道自己的身份。
〔都已经过十八年了,那时我不知您是台辅,对您做了失礼的事。〕
当年所见的孩子,而今已成了一名衣着整齐且身材高大的少年,所说的话语也不再是那如同鸣叫般模糊不清的语言。
〔可是...你....〕
六太委实无法将当年在元州所见的少年,与眼前所见的男子相连在一起。听到六太如此茫然的表情,男子再次抬起头露出笑容。
〔台辅你可真会捉弄人。如果您当时能言明您是台辅就好了。后来我同别人说起时,对方说如果我要找的人是金发的话,那就是台辅了。真令我吃了一惊。〕
〔啊──啊..是这样啊...〕
在雁州国里,有着许许多多不同发色的人种。但唯独没有金发,因为金发是麒麟所独有的发色。
〔承蒙台辅赐名。──不过,即使当时您跟我说明您的身份,想必我也不能理解吧!〕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被一位很亲切的人给捡到。那个人除了教我读书外,也让我在他身边当个位居末席的小官。〕
〔原来你也入了仙籍,难怪年纪都没有增长。〕
更夜笑了回答应声"没错"。
〔虽然您叫我一定要到关弓来,但我却不知如何才能见到您。由于我请求面见台辅被拒,不得已只好说出您的御名。──这样对您会不会太无礼?〕
〔没这回事!〕
〔太好了!──事实上,我还以为台辅早就忘了我。〕
〔怎么可能忘记!──不过..真的好久不见了。〕
更夜再次笑了应声"是啊"。
〔起来吧!被更夜行这么大的礼,总觉得怪怪的。〕
〔微臣遵命。〕
更夜行一个礼后站起身,接着微倾着头。
〔──这之后,我还可以常常来见六太吗?〕
〔嗯、当然可以。〕
六太走近更夜身边,却发现更夜正用略带悲伤的表情看着自己。
〔.....我一直都想来见六太,但关弓对我而言,真的是太远了。〕
〔是啊、...我很抱歉。〕
〔由于牠也一起跟来,所以我们无法直接通过里城,但不通过里城的话,就无法询问到前往关弓的方向。〕
〔牠还活着!〕
更夜说完,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就好像把六太当成是自己游戏时的共犯。
〔大家伙跟我一起成为护卫官。就跟在那边的那个人一样。〕
听到更夜这么说,六太转身看向离自己不远处,正以杀气腾腾的表情瞪视更夜的亦信。
〔抱歉,这家伙硬是要跟来。〕
〔那是当然的,因为六太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别提这件事了!〕
暗自偷笑一会儿后,更夜弯下腰来看着六太的脸。
〔六太可以出城吗?〕
〔没问题,我都说我跷班了!〕
〔哪、一起去见大家伙吧!〕
〔牠在这附近?〕
〔牠在关弓外侧。──不要紧的,大家伙会听我的话。〕
接着更夜压低了声音。
〔大家伙一直遵守着我所说的话。〕
遵守?六太微倾着头思考后,这才想起更夜所说的是指"不要吃人"这件事。
〔大家伙吗?那可真厉害。〕
六太有瞬间的愕然,妖魔不仅养育人之子,竟还听从这名人类的命令。──真令人难以置信。
〔要去吗?六太可以出城吗?因为我只知道来时的路。〕
六太点了点头。
〔交给我吧!关弓我可是比你还熟,让我带你去玩玩吧!〕

雁州国首都是为关弓城。关弓虽为一国首都,但对出生于蓬莱的六太而言,跟蓬莱的都城一比,关弓仍是座小都城。
六太于雉门内用布将头发包起来,隐藏起自己与生俱来的金发。如果不把头发隐藏起来,六太走在人群之中则显得十分引人注目。麒麟的毛发不知为何,无法接受任何染料,所以也没办法染上其它颜色。
换上一般平民所穿的布衣后,六太毫不做作的带着更夜走在关弓的大街上。而亦信仍是自后头紧紧跟着六太及更夜。
亦信本是成笙手下的一名士官。当年成笙奉守枭王之命入岳时,宫中许多仰慕成笙的土官,也跟着纷纷集体请辞。这些请辞的士官大都待在家里自行谨慎、足不出户,一直到成笙出岳之时。但枭王不允许朝庭里一下子有这么多士官请辞,于是下了挽留的敕命。一旦拒绝枭王之命而执意请辞者,便惨遭枭王杀害。而有些侥幸逃过枭王残杀的士官,现都成为目前官拜大仆的成笙手下的侍卫官。
由于成笙醉心于武艺,连带着其手下都练就一身毫无破绽的高强本领。因为无法躲避成笙的跟踪,更夜及六太索性放弃隐藏行踪。
亦信仍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二人后头,他谨慎的环视着四周,视线更是紧盯着前方的更夜不放。因为麒麟是一国只有一只的神兽,是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发生。如果人民发现眼前走在大街上的孩子就是麒麟,一定不会放过可以直接陈情的机会。所幸六太早有自知之明,用布将自己过于引人注目的头发隐藏起来,才没有造成骚动。
关弓城在凌云山山麓上呈扇形向外延伸开来,城市周围则有像墙壁般的十一道门守护着。走出其中一道门,眼前所见的是一片绿色的倾斜山坡,附近则有着许多向外延伸的广阔农地。这样的景色多少为关弓城周边点缀些田园风光。
更夜笑着说”往这里走。”,领着六太越过一座小山丘。亦信原本想阻止六太出城,但六太却无视亦信的示警,径自跟着更夜出城。走进一处树木己成长了二十多年的高大树林中,更夜便发出一声不知为何的鸣叫声。
〔你还是这么叫牠吗?〕
听到六太有些佩服的质问,更夜点点头。不久后,马上自林中传来响应的鸣叫声,就好像在响应“我在这里!”。
〔大家伙有变老吗?〕
〔嗯!但没有像人类老得那么快。〕
〔牠该不会比人还长寿吧!〕
〔也许是吧!〕
六太点头哦~了一声。六太手下的令使不仅没有生命的限制,也拥有能听懂人话的高度智慧。这完全是因为令使同身为麒麟的六太交换契约之故。也或许..妖魔也是类似如此的生物。
朝着鸣叫声所传来的方向走去,眼前是一片绿色的原野,而上头正有只赤色的妖兽正等着六太他们的到来。
〔───天狗!〕
亦信见到眼前的赤色妖兽,不禁大叫出声,随即将手搭上自己腰间的太刀。六太则急忙制止亦信的行动。
〔住手!大家伙不会伤人的!〕
〔可是..台辅那可是..〕
〔大家伙的确是妖魔,但牠非常温驯,而且牠也会听从更夜所说的话。〕
〔怎么可能!〕
〔很吃惊吧?但事实就是如此。〕
听到六太所说的话,亦信虽有些释怀,但却未松开手中紧握的太刀。亦信从未听说过妖魔可以为人所驯养。眼前的妖兽有着如狼般的巨大的赤色身体、青色的羽翼、黄色的尾巴及一张黑色的嘴,那无疑就是被人们称之为天狗的妖魔。是曾听说妖魔可能为人所?#123;教,却从未听过妖魔能被人所驯养。
〔没问题的!你看,旁边不是还有人在!〕
听到六太所说的话,亦信将视线移到妖魔身旁,果然见到几个人影正立于妖魔身旁。方才因为只注意到妖魔,以至于没发现到妖魔身旁所站的人。
〔啊...遵命!〕
见到亦信终于松开紧握太刀的手后,六太朝着更夜笑了笑。
〔大家伙真的一点也没变!〕
更夜点头应声是后,接着往妖魔所在的方向走去。
〔──哪~是六太喔!还记得吧?〕
说着,更夜转头看向站在妖魔身旁的男子。
〔──找到了吗?〕
男子们对更夜低头应答,这些人的举止看来,似乎是更夜的下仆。既然更夜身为官吏,那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六太见到这些男子中的其中一人正抱粋€襁褓中的婴儿。接着男子将婴儿交给更夜,六太不紧张大了口。
〔难不成!这是更夜的孩子。〕
更夜抱着婴孩笑着,怀中的婴孩正深深的安睡着。
〔不,这并不是我的孩子。这孩子是我为了见六太而找来的。〕
瞬时,更夜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将孩子举向妖魔所在。妖魔顺势张开满是锐利尖牙的嘴。
在六太还来不及大叫出声时,更夜已将婴儿放置于妖魔口中。
〔──更夜!〕
〔不要紧的。〕
更夜转头对六太微笑。
〔这家伙都是这么运送活着的生物。〕
六太顿时松了口气。
〔啊~是这样啊~〕
但更夜接下来却微倾着头,语意不明的说了声“可是...”。
〔如果六太及你的护卫轻举妄动的话,这婴孩的头可是会被吃掉的。〕
〔──什么!〕
〔请告诉令使别轻举妄动,如果台辅您有轻举妄动的行为的话,“六太”马上会吃掉这婴儿的头。〕
亦信瞬间冲到六太面前,将六太拉至身后庇护,但六太只是呆然立于原地。
───嘴里则反复不停地念着“六太”。
〔我也帮大家伙取了名字,就叫做“六太”。──或许那时的我害怕自己会再忘掉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事。〕
〔更夜.....〕
〔若想保住婴儿的命,就乖乖跟我走吧!您应该不会不想保全这婴儿的命吧?麒麟是慈悲为怀的生物,一旦闻到血腥就会生病。〕
〔──更夜...你...〕
更夜将视线转向亦信。
〔你也一起来吧!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因为六太是一定会保全婴儿的性命。〕
〔你这家伙!〕
亦信拔出腰间的太刀。麒麟是不会与人争斗的生物,再这样下去就只有乖乖被绑架的份。即使会在台辅御?#123;前溅血、即使得对眼前这无辜的婴儿见死不救,亦信也一定要守住宰辅。
〔亦信,别这样!快住手!〕
在六太大叫的瞬间,亦信抓起六太的手腕转身就跑。但才一转身,亦信就撞到一个强硬的身体。亦信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另一个身影。亦信对眼前这突发状况不由得过度震惊,亦信自方才就不曾听到有人接近的声音,如果对方是人的话,应该会有脚步声。可是..现站在亦信身后的并不是人类,而是一头有着赤红身体、青色羽翼及黑色大嘴的妖魔。
更夜脸上再次露出深不可测的笑意。
〔妖魔是会呼叫同类的。〕
当亦信举起太刀要往前挥时,妖魔的动作却比亦信更来的快,黑色大嘴立刻咬破亦信的喉头。
〔亦信!!〕
六太发出凄厉的惨叫!妖魔的大嘴正咬断、啃食着亦信的血肉,顿时血肉横飞。正想避开那朝着自己飞射过来的血肉时,突然有个东西将六太一把抱起拉到后头。
〔台辅!不能过去!〕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紧抱着六太的手腕覆着白色的鳞片,白色的羽翼将六太整个从头到脚包覆起来。──这女子是六太手下的令使。
〔──更夜!〕
即使整个人被白色羽翼自头到脚包裹起来,但六太仍可听到亦信那凄惨的悲鸣,及不时传来的浓烈血腥味。六太明白这禁忌的声音代表着羽翼外正上演着什么样的惨剧。在哐当一声像是身体重重掉落于地上的声音后,六太再也听不到亦信的声音。接着...妖魔啃食死尸的声音一阵阵传进六太耳里。突然,自不远处传来婴儿的哭声,婴儿的哭声盖过妖魔啃食亦信死尸的咀嚼声。
〔──更夜..为什么...〕
〔微臣只是奉命要将台辅您带到元州去。〕
元州..六太喃喃自语的念着这个名字。
〔如果想保住婴儿的性命,就请您叫令使别再轻举妄动。微臣无意加害台辅,只是想请台辅跟微臣一起去见见微臣的主上。〕
〔....主上..〕
六太想起尚隆曾提起过的元州。
〔微臣想请您跟微臣一起去见元州令尹。〕
〔...是斡由吧!〕
六太伸手拨开自头包覆住自己的羽翼,眼前的更夜仍站在妖魔身边,脸上再次浮现方才所见的笑容。
〔台辅也知道卿伯。〕
〔.....元州究竟有何企图?〕
更夜并没有回答六太所提出的问题,只是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催促着周围的随从。
六太听到身后传来“台辅?”的询问声,他用力摇摇头。
〔不行!沃飞,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可是....〕
〔放开我吧!〕
六太话才说完,原本紧抱住自己的白色手腕随即放开。六太转身回头看,只见一名女怪正用着担心的表情看着自己。
〔沃飞..妳退下吧!〕
全身覆着鳞片,有着白色羽翼及如鹫般下肢的女子正一脸迟疑的看着六太。接着她深呼吸一口气,摇着如蛇般的尾巴消失于六太的影子中。确认女怪已回到自己影子中后,六太再次转身看着眼前正一脸笑意的更夜。
〔台辅果真是慈悲为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