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照之狱

在这忧郁的气氛中读着案卷,不知不觉日已偏西。这时,妻子清花掌着灯烛进来了。

“还不休息吗?”

清花一边将灯烛移到烛台一边问。嗯,瑛庚回应道。

“……果然还是判不了死刑吧?”

清花用很低的声音问道。瑛庚一怔抬起头来,放下卷宗看着妻子年轻的脸庞。被这桔黄的烛光映着,清花雪白的面庞上略带着一些朱红色。但是,表情显得很生硬。

“李理说你不会杀掉狩獭。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清花的语调中似乎带着一丝责备。瑛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在说什么呀?李理问我会不会当杀人犯,我当然说我不会了。”

“别装不知道了。”

瑛庚沉默了。李理这么问他的时候,当然他是知道李理指的是什么的。这个时候,芝草的百姓全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司法府。其他官府也不例外,甚至连官府里的下人们都在注视着。——注视着狩獭会不会被处死。

狩獭最初是在深玄郡司法部门审理的。判决是大辟——也就是死刑。之后狩獭被送往朔州司法部门,判决同样也是大辟。只是在判决是出现了一些纠纷,有很多人认为应该交由国家司法部门进行判断。因此狩獭被交到了国府司法部门——瑛庚他们的手上。

如果瑛庚再做出死刑的判决,那么他的刑罚就确定了。狩獭将会被处死。李理可能是从在官邸工作的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所以才会问瑛庚会不会变成杀人犯。李理现在还不能分辨杀人与处死之间的区别。

“她并不知道狩獭的事情。只是……确实,如果我做出死刑的判决,那就跟我杀人没什么两样了。想必李理会感觉很痛苦。”

多么善良而又聪明的孩子啊。这一定会对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伤害。——这么想着,清花提高了声调。

“那么,如果您真的为李理着想的话,就应该判那个禽兽死刑。”

瑛庚惊异地看着妻子的脸。清花并不是官吏。身份虽然有一个“胥(下官)”的职位,但那也只是为了方便照顾丈夫瑛庚而安插的一个官职。是一种把不是官吏的家人也加入仙籍的一种方式。但清花本身与政事并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至今为止也没有对于瑛庚的工作插过半句嘴。

“你这是怎么了?”

“那个禽兽连孩子都杀。被害者里面甚至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如果你疼爱李理的话,你就应该站在被杀掉孩子的父母的立场上想想。”

“这个,那是当然的——”

瑛庚刚想说话却被清花打断了。

“不,我知道,你现在正在犹豫不决。”

这是事实,所以瑛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瑛庚确实是在犹豫不决,也可以说,实在是踌躇不定。

“为什么要犹豫呢?对于这种滥杀无辜的禽兽,难道还有必要讲人情吗?”

清花这么一说,瑛庚只有苦笑了。

“这并不是什么人情的问题。”

“既然不讲人情的话,那为什么不能判死刑呢?如果当初被杀的不是骏良而是李理呢——”

“这完全是两码事!”

瑛庚带着训斥的口吻说道。清花是瑛庚的第二个妻子。外表看起来比瑛庚年轻二十岁左右,但是实际年龄已经将近八十岁了。

“那么,到底是哪码事呢?”

“……对于你来说可能很难理解,但是法律是不讲人情的!”

“那么,也就是说那个禽兽还有什么理由了?”

“也不是那么回事。——狩獭的行为是不可原谅,人情上来讲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和百姓们的愤怒我都理解。对于狩獭我也是非常憎恨的。但是,死刑并不是说因为我不原谅你所以我就要把你处死这么简单的事!”

瑛庚尽可能以平稳的语气说话,但是清花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那眼神仿佛是要把瑛庚射穿一般。

“您还是在把我当成是不懂道理的傻瓜一样来看待吧?”

“哪有这回事——”

刚说出口却被清花打断了。

“可是您知道现在在芝草,还有孩子在继续失踪吗?”

“是有这样的传言。但是,这可不是狩獭做的。”

我知道,清花提高了声调。

“您真的以为我傻到那种地步吗?狩獭现在被收监了,当然与他没有关系。我想说的是,最近芝草很不太平!”

“是吗——”

“春官府的下官宅里,下人们全被杀了这件事您知道吗?因为其中一个下人被主人训斥后怀恨在心,却把怨气迁怒到跟他一起工作的同伴身上。最近柳国老有这样的事发生,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

面对着清花,瑛庚沉默了。最近,让人费解的事——而且是凶恶事件时有发生,这是事实。

“我觉得这个国家就快完了。如果您赦免了那个禽兽的死罪,那么就好像是鼓动百姓犯罪一般。难道您不觉得现在更加需要严厉的法律吗?您不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杀人者要偿命这个道理吗?”

这忧郁的气氛中,瑛庚叹了口气。

“但是,像狩獭那样的人并没有这种意识。”

清花诧异地看着瑛庚。

“实际上,死刑对于防止犯罪来说并没有效果。非常遗憾,即使使用严刑历法也阻止不了犯罪。”

清花不以为然。

“那么,如果李理被杀害了您也会赦免凶手的死罪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如果李理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凶手。但是这跟作为一个司法官员来运用法律手段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清花像瑛庚投出了蔑视的眼神。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李理被杀,你是不会判凶手死刑的,对吗?”

不是这样,话刚出口,清花已经转过身去,走出了书房。不知何时周围已经暗了下来,清冷的夜风夹杂着阵阵虫鸣吹进屋来。

瑛庚望着清花的背影叹了口气。

“……并不是这么回事。”

法律是不容许人情渗入的。绝对不允许。所以,如果李理被杀害,当然瑛庚将被要求回避案件的审理。这就是司法程序,他本来想这么跟清花说的,但是说了清花也不会懂。恐怕她会说只要向担当案件的司刑拜托一下就行了。这样的话可能就只能回答说,即使心里这么想也不可能说出来。

瑛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到了椅子上。将肘部撑在书桌上,用手掌轻轻按住了额头。

瑛庚没有把妻子当傻瓜。至少,他一点也没有觉得妻子傻。但是,问题是法律不能因人情而有所变动。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妻子说明。

清花一点都不傻,甚至在实际生活中是一个非常聪明贤惠的女人。只是,她不能跳出人情来看到事物的道理。清花本人主张自己是一个非常明事理的人。但是她所谓的事理是以她所在乎的人情为前提的。每当瑛庚说到那不一定就是真正的道理时,清花总是反驳说没有人情道理就不存在。

在清花看来,瑛庚在工作上不讲人情,混淆了真正的“道”与官僚们追求功利而夸夸其谈的“道理”。实际上无知的是瑛庚。但是身居高官的瑛庚,却总是把自己当傻瓜。

每到这种状况,清花总会生气,生气后就说要分手。并说要解除婚姻关系,交还仙籍回到平民中间去。

瑛庚不知道要怎么说清花才能理解。出于职业上的习惯,瑛庚做不到讲理放到一边而讲人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瑛庚越是试图解释就越是让清花生气。这样下去的话清花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就像他的前妻那样。惠施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笨!”

两位妻子都说了同样的话。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实际上正确的是这两个人呢?

瑛庚忧郁的视线的前端,是记录着种种悲惨犯罪的卷宗。

被害者是骏良,八岁。同时李理也八岁。没当想到这些,就觉得坐立不安。在回廊跟李理分开以来,积聚在胸口的失落感仿佛依然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