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外传·魔性之子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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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第三天。结束三个小时的课,写完实习日志,正要下课回家的时候,二年六班的学生跑来叫后藤。说他们在准备体育祭,处理四角木材的时候不慎打破了玻璃窗。他赶紧跑到学生们手忙脚乱地进行作业中的体育馆后面,按照后藤的指示处理完毕。放学后留下来准备体育祭的学生们喧闹成一片。如果班上的学生在放学后留校,后藤也得跟着留下来。然而只要后藤留下来,广濑当然也就不好意思先回去了。

广濑想着这些事,联络了负责的职员,走在走廊上正准备回准备室,这时他看到二年六班的教室里有人影。今天并没有人提出课后要留在教师里的申请,他狐疑地往教室里探看,发现在里面的人竟然是高里。

看不出他在里面做什么,甚至看不出他像在想事情或发呆的样子。只见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手轻轻交抱着搁在桌上,视线望向窗户的方向。唯一的感觉就是——他就在那边。

“怎么了?还没回去啊?”

广濑站在洞开的教室门口出声问道,高里猛地抬起视线回过头来,然后静静地点点头。

“是的。”

“做准备工作吗?”

广濑不自觉地想找话跟他说,于是便一边问着一边走进教室。

高里笔直地回视着广濑的脸。

“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广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窜过高里的脚边。他停下脚步,视线追着那个掠过他视野的影子。那个影子的速度比广濑的视线还快,一溜烟地窜逃到广濑的视野之外了。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而且广濑也没有正眼看到,不过他觉得那个东西看起来像某种兽类。广濑愕然地环视着影子窜逃的方向,但是他当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有看到刚刚那个东西吗?”正想这样问,却和高里笔直的视线对个正着。他的视线当中不带任何色彩。广濑突然觉得很难为情,只好把视线投向教室的角落。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栖息着干热的夏天空气。

广濑苦笑了一下,再度看着高里,而他也定定地回看着广濑。

“留校赶工吗?”

“不是。”

“还是身体不舒服?”

广濑靠过去问着,高里却只是定定地抬眼看着广濑摇摇头。

“没有。”

高里的答复永远都是那么的简短。广濑盯着那张抬眼看着自己的脸孔。高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好像大彻大悟的人一样。

“你叫高里,是吧?”

广濑再度确认这个他已经牢记在心里的名字。而高里只是点点头。

“你没有参加课后社团活动吗?”

“没有。”

“为什么?”

广濑想尽办法要让高里多说一点必要的答复之外的话,便这样问道。高里微微歪着头,以不像他的年纪该有的平静声音回答道。

“因为我没有加入社团的兴趣。”

虽然总算让高里开了口,可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违和感还是没有改变。高里并没有拒绝广濑,但是看起来也不像欢迎他的到来。纯粹只是因为广濑跟他讲话,所以他尽责地回答而已。就只有这样的感觉。

“你在做什么?啊,我不是在责问你,纯粹只是好奇。”

高里微微歪着头,回答道:“我在看外面。”

“只是看吗?也没有想什么吗?”

“没有。”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广濑不认为可以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不过还是把视线望向窗外。因为角度的关系,从广濑所在的地方只能看到体育馆的一半屋顶,还有上头那条用蓝色的玻璃制成的桌子似的水平线。坐在椅子上的高里或许只能到天空吧?

“只能看到天空啊。”

“是的。”

高里把脸转向窗户的方向。从视线的角度来说,他似乎是在看天空。外头天气很好,在九月的这个时刻却还看不出即将天黑的样子。只有万里无云的冷冷蓝空像一块布景一样无限扩展着。

“我看不出这样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

广濑的语气中很明显地带有困惑的色彩,但是高里并没有特别回答他,只是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广濑莫名地感到心浮气躁,可是又觉得在这个时刻转身逃离教室实在有点不甘心,于是他便毫无意义地问了高里一些问题。譬如体育祭时他参加什么比赛?喜欢运动吗?上课还愉快吗?擅长的科目?一年级时的导师是谁?毕业于哪所高中?还有家庭成员等等。

高里看着广濑的眼睛,简单地一一回答。没有决定参加什么比赛、没有特别喜欢或讨厌的运动、没有特别觉得学校无聊、没有擅长的科目等等。他总是非常简短地对广濑提出来的问题做最低限度的回答。

他不会多说没有被问到的事情,也不会对广濑提出任何疑问。只要问他,他会有答复,但是如果没有多问,他就不回答。虽然看不出他对应付广濑一事感到痛苦,但是也没有积极地想和广濑交谈的样子。

“我这样说可能有点冒昧,不过我觉得你有点奇怪。有没有人这样说过你?”

广濑知道这个问题有点失礼,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结果只得到高里简短地回答了一声“有。”声音中不带任何一丝丝感情。

“我就说吧。”

广濑笑着说,高里也挤出了一丝丝的笑容。那种表情就像熟悉人情世故的大人们所惯用的应酬表情一样。高里不会给人粗俗的印象,所以不至于产生不快感,可是就是无法拭去那难以形容的违和感。他那沉着稳重的态度和声音与其说大幅超越了年龄的层级和带有大人的味道,不如说给人一种老成的印象。而那种感觉和他真实的年少外表实在不相符。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那么地不协调,让广濑感到极度困惑。

广濑切身地体会到后藤所说的异质。真要说高里是个“奇怪”的人,不如说是“奇妙”的人。因为他没有任何地方会引起别人不快,所以好像只有“异质”能作贴切的形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是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扭曲的思考模式。

“我打扰到你了?不好意思。”

广濑这样说道,用张带着笑容的脸便回答道:“没有。”

“高里这孩子真是奇怪。”

第二天午休时间,广濑在化学准备室里这样说。后藤出去吃午饭了。

广濑的身边有四个学生。广濑心想,不管是现在或以前,总会有把准备室当根据地的人。这些人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太多或过少,在教室里找不到落脚处。只是广濑在学期间时,聚集在准备室的都是一些有着更为破天荒想法的学生,而现在围在他身边吃着午饭的学生和以前看到的人相交之下,让他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我们都很清楚高里是很奇怪。”

用感慨的语气这样说道然后抬起头来的是一个叫筑城的学生。他跟高里同样都是二年六班的学生,好像是今年才开始到准备室来串门子的。

“我知道,昨天我跟他讲过话。”

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像准备室这么适合用来吃午饭了。不但采光好,夏天时还会开着冷气。后藤还会大方地请大家喝茶。只不过用的容器是烧杯。

“那家伙乍看之下很温和,对不对?”

筑城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点刺。

“难道真实的生活中不温和吗?”

“这个嘛,也许吧。”

语气中隐约含有些许的不满。或许是有不同的看法吧?一个叫岩木的学生看着筑城的脸。

“怎么了?”

“没什么。”

被筑城不客气地一顶,岩木很明显地表现出畏怯的样子。他也是二年级的学生。就读二年五班,但是上选修课目时是和二年六班一起上的。

“干嘛?你讨厌高里吗?”

“没什么。”

“干嘛呀,有话就说啊!”岩木紧追不放,筑城把脸转开,企图不去讨论这个话题。一年级的野末和三年级的桥上兴味怏然地看着他们。

“他不就是一个个性阴沉的人吗?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好。还是那个家伙背地里做了什么事?”

岩木问道,筑城便一吐为快似的说。

“总之,那家伙就是奇怪。”

他的语气中莫名地带着焦躁的味道,所有的人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哪里怪?”

桥上继续追问,于是筑城便低垂着眼睛,用坚定的语气嗫嚅地说。

“因为那家伙跟一般人不一样。”

广濑听出筑城的语气中隐含有让人不解的地方,便歪着头问道。

“高里不受欢迎吗?”

筑城一听,露出有点狼狈的样子。“我想,有人喜欢他。”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看着广濑。

“最好别跟那家伙扯上关系。”

“为什么?”

筑城没有回答。

“他有什么问题吗?”

“——总之,那家伙跟一般人不一样。”

岩木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话少而已吧?难道现在还有校园欺凌事件吗?”

岩木语带挪揄地说道,筑城一听,视线又垂了下去。迷惘了一会儿之后,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

“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

他警戒着四周似地说。

“高里有过神隐的经验。”

那一瞬间,广濑心里想着,“神隐”该怎么写?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脑海里才想到“神隐”两个字,不禁张大了嘴巴。

“神隐?你是说某一天就突然不见了吗?”

筑城点点头。

“好像是发生在高里念小学的时候。他真的在某一天就突然不见,一年之后突然又回来了。那一段时间高里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完全没有人知道。”

“高里自己怎么说?”

“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会吧?”

桥上好奇地把身体往前探。

“确定不是被绑架而是神隐吗?”

“好像是。所以高里重读了一年。”

“听起来真可笑。”

岩木不屑地说。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传闻吧?”

筑城瞪着岩木。

“是真的!因为这个故事非常出名。总之,高里就因为这样而整个人都变了。”

广濑觉得非常困惑。这一带在这几年当中急速地被开发了,但是他听说,筑城和高里都是在开发风潮形成之前就住在这里的当地居民。所谓的“出名的故事”代表的不是“学校发生的有名故事”,而是“当地发生的有名故事”,到这个阶段他都可以想象,可是要说到“神隐”……

“真无聊。”

岩木的一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但是“神隐”这个字眼却深深地印在广濑的脑海中。基本上广濑对神秘思想或超常现象没什么兴趣,但这也不表示他就一味地排斥。更何况和高里这个人一对照之下,他就很难像岩木一样把这件事情当作无稽之事来看了。

午休之后的第五堂课是必修社团活动。广濑和吃完午饭回到准备室的后藤一起前往美术室,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到齐了。

说是必修社团,其实实际情况跟美术社并没有多大差异。美术老师米田随便点了个名之后,学生们便三三五五地离开了美术教室。广濑根据自己以前的经验知道,学生虽然都抱着笔和素描簿离开,但是大部分的人要不是到图书馆或空教室去自习,要不就是跑到别的地方去玩了。一来老师也默认这样的模式,而学生们也知道这其中的巧妙之处,因此文化系列的社团通常都是最多人登记的社团。其中当然也不乏真的喜欢画画而留在美术教室的人。这些学生们听着后藤和米田在一旁话家常,一边开始自己的作业。

高里是留下来的学生之一。他将画框摊开来摆在美术教室的一角,从共用的橱柜里拿出画布。“他想画油画吗?”广濑莫名地有这样不可思议的猜测。可能是因为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油彩。高里以熟悉的动作从橱柜里拿出颜料盒来摊开,广濑默默地走向他。

走到可以看到画布的位置之后,他开始打了声招呼,听到广濑的声音,高里回过头来,认出是广濑后,便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和昨天一样,露出了像笑脸一般的形状。广濑举起手摇了摇,然后把视线望向高里的画布,定定地看着他的画好一会儿。

那确实是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画。有好一阵子,广濑就这样看看高里,又看看画布。

“……问这种事情可能有点失礼……”

广濑有点不知道如何启齿,但是他觉得非问不可。

“那是什么东西?”

画布上毫无章法似地涂着色彩,只是单纯的色彩。隐隐约约好像可以看出某种形状,但是就在凝神定视企图掌握具体的形状之时,却又觉得轮廓太过模糊,看不出真正的形体。使用的色彩非常的复杂。大致上说来,高里使用的都是柔和的颜色,可是感觉非常的不透明,很难说是美丽的颜色,不论是色彩或色彩的调配都不能用漂亮来形容,而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构图可言。

“是什么风景吗?”

广濑充满困惑味道的问题让高里微微地张大了眼睛。

“是的。”

他轻轻地挤出一张笑脸。看起来有一点点接近真正的笑。

“这是什么地方?”

广濑好奇地问道,高里却摇摇头。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却画得出来?”

广濑狐疑地反问,高里顶着一张很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

“为什么?”

“我在想,如果画出来的话,会不会就可以想起来?”

“原来如此。”广濑随口应了一声,心中着实对这个奇怪的家议感到惊愕。广濑怀着满腹的疑问离开了高里,突然想起筑城的话。——他曾经神隐过,一年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回头看着高里。很想脱口问道:那是你在神隐期间看到的风景吗?随即强行让自己闭上嘴巴,打消那个念头。没有仔细想清楚,他万万不能这样随便问。一来他不能随随便便就相信筑城所说的话,而目他也觉得,信者恒信,他更不能鲁莽地去触及这个问题。

“好奇妙的家伙。”广濑在口中喃喃自语道。

如果真的有过神隐事件,那么高里就真的不会记得那期间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够回想起来。自己的记忆当中遗失了某个片断确实是一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情吧?尽管如此,高里却又那么积极地想回想起来。这个事实让广濑感到疑惑。

人是非常敏感的生物。筑城的语气正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高里曾经有神隐的经验,所以人有点奇怪,跟他们有一点不同——所以让人无法产生好感。

一个人即使刻意隐藏自己的好恶之情,感觉依然会传达给对方。广濑不认为高里不会注意到这件事。高里是否不想抹灭“神隐”的事实?他是不是没有想过把那件事从自己过往的经历当中抹灭掉?没有想过要去遗忘曾经发生过的那种事?——或者,原本就没有“神隐”之类的事情?

高里置身在社团成员当中,默默地在画布上画着。他几度停下笔来,一边思索着一边涂上颜色,然后又几度用刀子将颜色刮掉。广濑唯一可以理解的事情是,画那幅画——进而想起以前的事——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第五天,星期五的第二堂课是漫长的课外辅导时间。话题当然只锁定在一个星期后就要举行的体育祭上。简单地做完各种注意事项的联络工作之后,接下来就只需要在一旁看着班级干部安排准备工作了。

学生们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天一边开着会。只因为老师没有站在讲台上,教室里就显得比平常喧闹许多。大家似乎要决定竞赛项目和准备工作的任务分配,可是整个过程和单纯的闲聊没什么差别。

站在教室后方的广濑看着整间教室。高里并没有加入闲聊,他完全被班上的气氛给孤立了,就好像空气在他的四周被阻隔了一样。没有人找他讲话,他也没有主动找到人交谈。他只是坐在那边,看着议事进行。他四周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协商似乎已经有了结果,所有的同学所参加的竞赛项目都明确地底定了。委员长五反田数着写在黑板上的比赛项目中的名字以再度确认,然后突然叫了起来。

“咦?少了一个人。”

广濑发现到少了的是高里的名字,可是他没有作声。高里也没有特别说些什么。最前排的学生在五反田的耳边窃窃私语,他顿时惊惶失措地看向高里。

“高里,你有希望参加的项目吗?”

五反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高里简单地回答了一声没有。五反田不知所措地看着高里,又看看黑板。

“只剩下两百公尺赛跑,可以吗?”

高里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五反田仿佛松了口气似地整个表情都放松了。

广濑一边看着整件事情的发展,一边企图掌握教室里的气氛。高里是孤立的。学生们都刻意忽视他的存在。很不可思议的是,广濑从中感受不到任何恶意。看来并没有人心存恶意地想孤立他,他们只是刻意把视线从高里身上移开。——这是广濑感受到的印象。

         ※       ※       ※

之后学生们为了各自被分派到的准备工作而离开了教室。按照惯例,体育祭是将一年级到三年级纵向分割开来,分成三个队伍来竞赛。各学年的五、六班——按照传统惯例称为蓝军——被编成一队。星期五的第五堂课是全校的课外辅导时间,因此教室里开始有一年级或三年级的学生进进出出。

后藤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回到准备室去,广濑则被留在教室里。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学生们一边闲聊一边做手工作业。

“广濑老师,如果您有空的话,能不能来帮帮忙?”

被学生们这么一喝,广濑露出了苦笑。

“我做什么好呢?”

“帮忙把这个裁开。”学生们把报纸递了过来,广濑看出他们可能正在做纸糊的小道具。高里坐在不远处,也乖乖地拿着剪刀剪东西。

“哟,广濑先生,您也被派上用场啦?”

听到这个声音,广濑抬头一看,只见三年级的桥上把头探了进来。

“实习老师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修行本来就很辛苦的。——这里有人负责啦啦队吗?”

桥上看着留在教室里的人问道。一个学生举起手来,桥上便开始传达联络事项,要他放学后留下来讨论啦啦队的事宜。

“高里,接下来剪这个。”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一块蓝色的布递给了正在整理剪过后的报纸的高里。

高里点点头,接下了布块,桥上定定地看着他。

“你就是高里?”

“是的。”

不管对方是同学还是学长,高里的态度完全没有改变,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只是定定地回看着对方的眼睛。

“哦?”

桥上很感兴趣似地应了一声,然后问道。

“听说你小时候曾经有过神隐的经验?”

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之后教室里的变化!广濑觉得在场的学生好像都被一股浓烈得几乎可以用眼睛看得出来的紧张感给攫住了。一瞬间之后,大家又顶着一张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表情开始作业,可是怎么看大家都像是死命地想将视线从某种让人感到不安的事物中移开似的。

“那是真的吗?”

桥上以充满好奇的语气问道,高里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不是绑架吗?听说你完全不记得了,是真的吗?”

“是的。”

高里淡淡地回答道,看不出他有特别不快的样子。

“就是所谓的失去记忆吗?真是厉害啊。”

这时候高里第一次皱起了眉头。虽然仍然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快,但是却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出他并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

“其实你是被带上UFO吧?最近常听说有这种事情发生。就是被让人觉得恶心的外星人做了人体实验,然后消除记忆之后又送回来。”

高里张开了嘴巴。这是广濑第一次看到他自发性地发表谈话。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桥上抬抬下巴,毫不犹豫地把视线投向筑城。

“无情的家伙!”广濑在心中骂道,这时他听到椅子翻倒的猛烈声响,瞬间表情僵住了。他寻着声音的出处回头一看,只见筑城脸色大变,站了起来。

“不是我!”

让人感到惊讶的是,筑城看起来竟然是无比恐慌的样子。

“相信我,不是我说的!”

筑城激动地否认,桥上看着他笑了。

“不就是你说的吗?”

“不是我!我没说过。”

高里只是把视线垂了下来。他的眉间微微地皱了起来,但是还是让人分不清楚那到底代表着什么样的感情。

“不是我,高里。”

桥上愕然地目送着逃也似地跑出教室的筑城离去。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

广濑也哑然失声。筑城为什么紧张到脸色整个都变了呢?这时候广濑更发现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场的学生脸上全部带着奇怪的表情。

他们看起来都一样紧张,而且又都拼命地想掩饰那种紧张感。每个人都刻意面无表情地装作没有注意到筑城怪异的行径。广濑觉得他们的模样像极了在电车中目睹醉汉胡闹的人们的反应。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高里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实在看不出他是那种可能会在私底下使用暴力的人。广濑不认为他是会直接造成他人产生恐惧感的人。

“我觉得筑城这家伙反倒比较奇怪。”

桥上喃喃自语着,在场的所有学生依然不予理会。

放学后校园里的喧闹景象依然没有平息。不知哪个队伍站在化学准备室的窗户底下努力地做着看板,而在某个死角的地方有红军的啦啦队正在做练习。二年六班也提出了留校的申请。后藤悠哉悠哉地画着图,因此广濑也好整以暇地埋首于他的实习日志当中。

就在这个时候,学级委员五反田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老师,有人受伤了。”

“受伤?是谁?”

“筑城。”

广濑顿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筑城?发生什么事了?打架吗?”

广濑惊慌地问道,因为他忘不了那幅奇怪的景象。

出乎意料之外的,五反田竟然摇了摇头。

“做立式看板的时候,不小心被锯子伤到脚了。”

“哦……是这样啊?”

广濑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很严重吗?”

后藤问道,五反田耸了耸肩。看来并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

“把他带到保健室去的时候,是流了一些血。”

“我去看看。”

广濑站起来说道,后藤对着他点点头。

当广濑和五反田一起赶到保健室时,筑城已经回家去了。

“回去了啊?”

既然他可以自行回家的话,那么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吧?广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同时却又觉得难以释怀。保健老师十时苦笑道。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反正他就是惊惶失措地跑回家去了。”

广濑在学时的保健老师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而申请退休了。十时是少数广濑没有看过的教师当中的一个。

“其实他的伤势还不到需要缝合的程度,我是交代过他最好到医院去一趟。”

“这样啊……”

广濑对着五反田举起手挥了挥,五反田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离开了保健室。广濑对着十时轻轻地点头致意。

“劳烦您费心了。”

“哪里的话。”说完这句话,和广濑差没几岁的十时笑了。

“喝杯茶吧?实习情况如何?”

“比我想象中的还轻松。”

在十时的招呼下,广濑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他以熟练的动作给广濑泡了一杯冰麦茶。

“广濑老师教哪一课?”

“理课——化学。”

“啊,那责任教官就是后藤老师咯?”

“是的。”

“那不就很辛苦?听说他会把所有的学生都丢给实习老师。”

“就是啊。”广濑苦笑着拿起茶杯。

“十时老师也是留校加班吗?”

“遇到有体育祭或文化祭的活动时,我都得等最后一个学生回去之后才能离开。因为随时会有人需要我。”

十时沉稳地笑了笑,也跟着坐了下来。

“现在的孩子都太不机灵了。刚刚那个……”

十时说着看着桌上的笔记。

“叫筑城来着,他也说他明明用脚撑着板子,规规矩矩地用锯子锯木板的。”

“用脚啊?”

“他用膝盖撑住木板,结果伤到小腿。撑住木板的他固然是不够机灵,不过锯木板的人也不太行。”

广濑再度看着十时。

“不是他自己伤到的?”

“不是。听说是有其他学生帮忙锯木板。”

“你知道使用锯子的学生的名字吗?”

广濑问道,十时很感讶异似的,又翻看了笔记本一次。

“大概是陪着他来的那个吧,嗯,叫势多。”

广濑不自觉呼地吐了一口气。

“怎么了?”

听到十时这么问,广濑赶紧摇摇头。十时觉得有点狐疑,说道。

“唉,他们的情况倒还好。之前来的那个三年级生还把钉子钉进自己手上呢。”

“三年级生?”

广濑莫名地有种预感。十时点点头。

“竟然将有五公分长的钉子钉到手掌上,还深及根部,是钉的人自己伤到的。我真怀疑他是怎么使用铁锤的,竟然可以钉成这个样子。”

“他……”

十时点点头说。

“我立刻让他到医院去就医了。因为他用的是别人带来的老旧铁钉。最怕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不,我不是问这个。”

广濑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无论如何,他都要问清楚那个学生的名字。

“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十时瞪大了眼睛,第三次翻阅他的笔记本。

“三年五班的桥上。”

广濑走回准备室的途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情绪。

筑城和桥上。事情看起来似乎另有一番解读。尽管他也明白,整件事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觉得自己好像看着一排排奇妙的符号。桥上、紧张的学生们、一溜烟逃走的筑城——还有高里。

从保健室所在的本部大楼可以直接回到特别教室大楼。他慢慢地爬上本部大楼的楼梯。楼层与楼层之间设计成转一个弯之后再往上爬的模式,楼梯平台处的墙面从地板到天花板镶着整面的玻璃。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开始罩上黄昏色彩的校舍。隔着宽广的中庭草坪和罗列着各间教室的教室大楼正面相对。

成一字形排列的玻璃是走廊的窗户。大部分的窗户里面都还亮着灯。广濑把脸凑近楼梯平台的玻璃,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教室大楼的内部。学生们在点着灯的走廊上来来往往。他甚至可以看到在门户洞开的教室里作业中的学生的身影。

广濑忘了刚刚的复杂情绪,不自觉地笑了。因为即将到来的活动气氛而兴奋异常、前所未有地像白色家鼠一般勤劳的工作着的学生们让广濑不由得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广濑转动着视线,环视着所有的学生,突然间,他停下了游移的视线。他的目光停在一个站在校舍一端的窗边的学生身上。

在众人忙碌地来回奔走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定定地动也不动。他站在二楼的窗边,看起来像俯视着草坪一样。

广濑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然后再度用力地眨了一次眼,接着张大眼睛看着二楼的那一端。他抬起手用手掌擦了擦玻璃,更努力地定睛凝视着。

两栋大楼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近到可以让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学生的脸,但是广濑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有手挂在他的肩膀上。那是裸露出来的手臂。现在学生穿的制服是短袖的,所以可以看到手肘部分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那只手臂似乎露到了肩膀一带。裸露出来的手臂仿佛从背后覆盖住那个学生一样。瞬间广濑以为他背着个人,可是他的背后却看不到手臂的所有人的头和肩膀。只有两只手臂从他的两边肩膀上无力地往前垂挂着。

广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景象。为什么看不到那两只手臂的主人的头和肩膀呢?上胳膊几乎连根部都整个越过了肩膀,可是背后却看不到任何影子。肩上挂着手臂的学生地姿势看起来也不像背负着某种沉重的东西的样子。那两只手臂就好像从他的脖子旁边长出来一样,垂挂在他的胸前。几个学生快速地经过他的背后,但是却没有人发现他有什么异状。

当广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个学生和手臂时,学生突然转向旁边。他只是把脖子转了过去,而他所看着的方向出现了两个学生。

广濑不禁松了一口气。那一定是他的恶作剧,他把在化妆比赛中——那是这所学校最出名的竞赛——所使用的假手臂就这样垂挂在胸前闹着玩。后来有人发现到了,便呼唤他。一定是这样没错。

站在窗边的他说了什么话,然后把背转过来面对着窗户。在他把背完全转向窗户的那极短暂的时间当中,那只手仿佛被收卷到背后似的消失了。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好像形状像手臂的蛇滑溜地往后退一般。离开窗边的他的背后当然看不到任何影子。

广濑呆在原地好一阵子。他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眼底一再重演着自己刚刚看到的景象。

“因为距离的关系。”广濑这样自言自语着。

是的,因为距离的关系,而且又逆光。

现在大家正如火如荼地准备迎接体育祭的到来,学校内什么东西都有。有纸糊地人形、化妆的小道具、啦啦队使用的乍见之下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东西。

一定是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才让自己把事情看成那个样子。

广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吐了一口大气。温热的空气使得他的额头渗着汗水。他死了心不再多想,顺势一转身,然而那副光景却沉淀于脑海中某个深深的角落里。

※       ※       ※

男人于深夜急急地赶回家中。夜风轻抚着渗着汗水的肌肤,使得他流了更多的汗。

喝了不少酒。男人凭着归巢的本能在马路上走着,然而他的本能却无法在这个到处都是相似的建筑物的住宅区内发挥作用。他不止一次去按到了别人家的门铃。

不过,他至少残存有一些仍然记得这些糗事的理性,因此他几度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上头。有着同样设计外型的建筑物整齐地排列着,看起来像是巨大的墓碑,他几度确认过建筑物的旁边。地上十二层楼的建筑物面对紧急逃生梯的旁边的最上层用彩色的瓷砖大大地镶着大楼的号码。

——都已经确认这么多次了,为什么还会搞错呢?

他在心里喃喃自语着。

同时想着,好像“还枕”一样。

在他的老家有一个“还枕”的传说。听说有一个叫“还枕”的妖怪会在夜里现身,把沉睡中的人的枕头拿到奇怪的地方去。每当他到位在乡下的祖母家时,“还枕怪”就一定会出现。早上醒来时,枕头都会跑到他脚边。不但如此,当他张开眼睛静止不动时,甚至觉得棉被的方向跟他当初睡觉时不一样。现在想起来,根本只是自己睡癖不好罢了,但是他仍然无法忘记那种奇妙的感觉。在乡下房子的老旧房间里醒来时的那种违和感。仔细想想,棉被仍然保持昨夜的样子,根本没动过,可是心中难免还残留有些许难以释怀的感觉。

他带着苦笑停下脚步。定定地仰视着眼前的建筑物。确认自己就站在应该回去的建筑物的前头。

他莫名地点点头往前走,再度抬起头来看看上头。禁止车辆进入的路上没有其他人影。自己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空间当中回响着。他觉得高耸的建筑物仿佛就要朝着他落下来一样,他转头看了一下四周,觉得有点轻微的晕眩。

他甩甩头,发现自己仰望着的建筑物的屋顶上好像有什么白光。

那是微弱而朦胧的光。屋顶的边缘点着一道朦胧的圆形光芒。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定睛凝视。他看到圆形的光芒当中浮起了某种影子。

男人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好像有什么野兽从光芒当中爬出来一样。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倒是知道那是一头体积相当庞大的四脚兽。要说是狗又嫌太大太高了。四脚兽的身影变暗了,没办法仔细辨认,然而男人却看到它的背部发出淡淡的光芒。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还来不及多想,那头四脚兽就一跃而起。以仿佛在水中游水的速度越过他的头顶,在十二层楼高的建筑物之间飞翔着。

待那个身影消失之后,他仍然茫茫然地眺望着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