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影·影之海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七节
离开乐俊家是在五天之后了。
这对母子一派阳子朋友的模样,阳子也乐得可以好好休养。苍猿曾主张这对母子居心叵测,这一点阳子其实也明白。
乐俊的母亲为这趟旅行帮忙准备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他们看起来比达姐家还穷,但东西虽然粗糙,还是连阳子的换洗衣物都准备了。给阳子的是大件的男装,那或许是乐俊死去父亲的东西吧!
那反而勾起阳子内在的戒心。她不认为单纯的好心会做到这个地步。乐俊也就罢了,因为他外表一看就不是人类,但阳子就是没有勇气去相信他母亲。
『为什么要帮我呢?』
忍不住开口这样问,已是他们离开乐俊家,房子终於从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乐俊小小的前脚玩着胡须。
『因为凭阳子你一个人,再怎么也到不了关弓呀!』
『只要告诉我怎么走不就够了吗?』
『没有啦!去关弓游览一下也不赖啊!听说那是个很好玩的地方,而且很有那边的风格。国君是那边的人,这也难怪嘛。』
『是倭式?汉式?』
『倭式。延王是从倭国回来的。』
『只因为如此吗?』
乐俊回头仰望阳子。
『阳子,你就那么不相信咱啊?』
『……你太过亲切了吧?』
背上背着一个大布包的老鼠,有点僵硬地抓一抓胸前的毛。
『你看,咱是个半兽。』
『……半兽?』
『一半是野兽。咱们巧国国君不喜欢半兽,海客他也讨厌,只要是不一样的东西他都讨厌。』
阳子只是点点头。
『大致说来,巧国的海客不多。海客多半漂到东边的国家,这样听起来好像很多,其实真正的数字可想而知。』
『有多少?』
『谁晓得,三年看有没有一个哩!』
『这样啊……』
数目比想象中多。
『要说海客漂到的地方,那是庆国最多,因为它在最东端。接下来是雁国,再接着是巧国。巧国半兽也不多,但这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其它国很多吗?』
『很多啊!至少不像巧国这么少。这一带的半兽就只有咱而已。虽然咱们国君不是个坏国王,但是好恶未免太明显了。对待海客好严苛,对待半兽好无情。』
说着乐俊抖抖胡须。
『不是咱自夸,咱可是这一带头脑最好的。』
阳子不懂他说什么,於是看着乐俊。
『又聪明又伶俐,脾气又好。』(插花:这就是“老鼠上天平,自称自赞”吗:ppp)
阳子微微笑了。
『……的确。』
『即便如此,咱仍不算是一个人,永远被当成半个人,因为咱只有一半是人类。这副模样是出生时就注定的,所以并不是咱的错啊!』
阳子轻轻点头。自己对他所说的事隐隐约约能够了解,不过这仍不能消除戒心。
『海客也是这样啊!咱不能忍受海客只因为身为海客就要被杀。』
『喔。』
乐俊这回抓抓大耳朵底下的毛。
『你知道什么是‘上庠’吗?上庠──就是郡里的学校。上庠的成绩是最好的,如果被选为‘选士’的话,就能被推举入少学。少学是淳州的学府,进得去的话,就能当个小地方官。』
『郡在县上面吗?』
『在乡上面。一州里有好几个郡,至於有几个则因各州而异。一郡是五万户,分为四乡,一乡一万两千五百户,分为五县。』
『……喔。』
五万户,她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
『其实咱并不能读上庠,是娘拼命求他们收咱的。只要成绩优秀就能上更高一级的学校,然后可以当官吏,因为咱只是半个人,不能申领田地,这样一来即使没有田地也可以过活。但是,他们说少学不收半兽。』
『……原来如此。』
『娘为了送咱进上庠,把自己的田地和房子都卖光了。』
『那现在呢?』
『现在在当佃农,受雇帮附近有钱人的自地耕种。』
『自地?』
『上头给的叫公地,获得许可去开垦的叫自地。可是,只有娘在干活,咱没有工作。即使想做也不能做,人家不雇用半兽。而且还要多缴税呢。』
阳子歪着头不解。
『为什么?』
『半兽之中有些是像熊或像牛一样的,他们说这样的人比一般人更有力气。咱看主要只是因为国君讨厌半兽吧?』
『真过分……』
『不过没海客那么惨啦!至少没被追捕啊杀头的。话说回来,咱们不列入户口,因此不能请领田地,也不能求差谋职。娘一个人得负担咱们两个人的生活,所以咱们家才那么穷。』
『……是这样啊。』
『咱好想有份工作。』
乐俊说着低头亮出钱包。
『这是娘为了送咱去上雁国少学才帮咱存的钱。在雁国,半兽也可以读地位最高的大学,可以当一国的大官。他们会承认你是一个完整的人,可以领到田地,户籍里也会登记你是正丁。其实咱心里是想,把你带去之后再拜托对方看看,说不定能在雁国谋个差事。』
果然,他根本不是出自善意的,阳子讽刺地想着。他也许没有恶意,但也不能说是善意。
『……原来如此。』
声音中隐含的尖锐大概太明显了,乐俊定住不动。他看着阳子好一会儿,但却不发一语。
阳子也没有再说些什么。谁不为己?即使是慈善,追根究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因此对乐俊的话她并不觉得气愤。
没错,阳子心想。人终究是为了自己而活,所以会有背叛。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了其他人而活。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八节
那天,傍晚时抵达了一个叫郭洛的城镇,那是个像河西那么大的城市。
之前她也被这边的人带着旅行过,但此次的旅程和先前比起来真可算是寒酸之旅。吃饭在路边摊解决,住店选最差的地方。一晚五十钱,就只是在大通铺里用屏风隔一隔。不过旅费是乐俊出的,阳子自然没什么好抱怨。
乐俊宣称阳子是他的弟弟。既然他有个人类女性当母亲都没人说话了,阳子是他弟弟应该也无伤大雅吧!事实上,也没有人表示过怀疑。

一开始旅行还算轻松。乐俊在路上告诉她很多事。(插花:乐俊的讲座又开始了^^)
『这里有四大、四州、四极共十二国。』
『四大?』
『对。庆东国、奏南国、范西国、柳北国就是四大国。并不是特别大啦,只是个称呼罢了。四州国是雁州国、恭州国、才州国,然后还有咱们巧州国。四极国是戴、舜、芳、涟。』
『戴极国、舜极国、芳极国、涟极国吗?』
『没错。各国分别有国君统治。巧国就是塙王,王宫在喜州傲霜,叫做翠篁宫。』
『傲霜?是个城吗?』
没错,乐俊说,指着左手边所见的山。
这里的地势起伏很大。左手边的远方可以见到高高的丘陵地带,更过去的另一边还能隐约看见巍峨险峻的山脉。
『那座山在更过去的那一边。山势高耸插天,那就是傲霜山。山顶上有翠篁宫,山脚一带则是傲霜城。』
『喔……』
『君王就从那里统治国土。他要任命州侯,向全天下颁布律法,分配土地给人民。』
『州侯是做什么的?』
『州侯的工作就是实际上统治各州。他要治理一州的土地、人民、军队,修订法律,查察户籍征收税赋,预防灾变整备军事。』
『事实上看起来,君王并不是实质上的统治嘛!』
『君王的工作就是指示治理的方针。』
她不是很懂,猜想可能类似美国那样的制度吧!
『君王要制订法律,那叫做地纲。州侯也会订定法律,但不能违背地纲。然而即便是地纲也不能违反施予纲。』(插花:暴笑,这不就是联邦法、州法和宪法吗?)
『施予──什么?』
『那是上天授与君王,要他依此治理国家的准则。如果将这个世界比喻为天幕,它就是支撑世界最重要的准绳,因此也叫做天纲或太纲,就算是君王也得遵守。只要不抵触太纲,君王可以任意统治自己的国家。』
『……哦。那个太纲是谁决定的?该不会真的是神吧?』
谁知道,乐俊笑着说。
『据说很久以前,天帝合并了九州四夷(插花:原来国家的数目“十二”是从这里来的,真是处处有出典啊),灭了十三州,留下五个神和十二个人,其他全部变回了蛋(插花:也就是说,在里木出现前,这里的人是卵生的||||)。他在中央造了五山,派西王母去当主人,包围五山的一州则变成黄海,五个神成为龙王,分封为五海之王。』
『这是神话嘛!』
『没有错。然后,他分别将树枝交给十二个人。树枝上结了三个果实,缠着一条蛇。这条蛇松开树枝并举起天空,而三个果实则分别掉下来成了土地、国家和王座,据说树枝则变成了笔。』
这和阳子所知的各种类型的神话都大不相同。
『这条蛇就是太纲,土地就是户籍,国家就是律法,王座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辅,笔则代表历史。』
乐俊说着弄一弄胡须。
『那个时候咱还没出生咧,所以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罗!』
『……原来如此。』
虽然中国神话是她很久以前在儿童读物上读到的,内容已经不复记忆,但她仍很确定内容和这个不一样。
『那,天帝是最伟大的神罗!』
『这个嘛,或许是吧!』
『许愿的时候向谁许呢?天帝吗?』
乐俊对许愿一词有点不解。
『──对了,求子的话就会向天帝许愿。』
『其它的呢?比方说丰收?』
『不晓得,祈求丰收是向尧帝吧?你这么一讲,是有些人会供奉尧帝没错。照这样说起来,像是想要免除水患的就祈求禹帝,想要驱妖避邪的就祈求黄帝。』
『有各式各样的神?』
『嗯。的确有些人会供奉各式各样的神。』
『一般人不拜吗?』
『不拜啊!种田的话,只要天气好又勤加照顾就会丰收。天气是好是坏,要看天上气的状况而定。不管你高不高兴,会下雨就是会下雨,会出太阳就是会出太阳,光是祈求有什么用。』
阳子有点吃惊。
『可是,如果发生洪水,大家都会很困扰吧?』
『为了不要发生洪水,国君就该治水呀!』
『那寒害呢?』
『为了防止那时出现饥荒,国君就该要调配米粮呀!』
──她真的不懂。
虽然不懂,但她明白这和自己所知的人类不一样。
『那你们不会祈求考试合格,或是祈求赚大钱吗?』
阳子说完,这回换乐俊吃了一惊。
『这种事在於你本人付出多少努力吧?祈求会有用吗?』
『这……说得也是。』
『考试只要用功就可以通过,钱只要去赚就会变多。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不知道。阳子先是苦笑,突然间笑容被冻结。
──我明白了。
在这里拜神也不会降下好运。因此,既然有出卖海客赚点小钱的机会,当然不要浪费。
『……原来如此。』
她喃喃吐出的句子里,蕴含着连自己都感觉得到的冰冷。也许发现到这一点,乐俊抬头看看阳子,然后胡须颓丧地垂下去。

虽说是他自夸,但乐俊的确博学,脑筋又灵活。然而他这么的聪明,却只因为身为半兽就不得不一辈子成为母亲的包袱,应该很痛苦吧!
乐俊也想问一些有关阳子自己以及日本的事,不过阳子却什么也没说。
然后──遭到攻击是第六天的事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九节
那是接近黄昏,当晚要投宿的午寮城映入眼帘之际发生的事。
行色匆匆的旅人在城门前方摩肩接踵,阳子也混在其中,加快了脚步,离城门的距离大约有五百公尺。仿佛在催促一样,从城门里开始传出大鼓的声音,等鼓声结束就是关门的时刻。
大家都走得更快了。想要跑进城门的人们形成了人潮。在那其中,有人开始『啊』地大声叫。
被声音所吸引,有几个人抬头看背后的天空,拥挤的群众有很多停止了动作。心中讶异的阳子回头一看,只见疾飞而来的巨鸟那鲜明的剪影。
巨鸟,如鹫,有角,八只。
『蛊雕!』
尖叫揭开了序幕,人潮往午寮城里狂冲。阳子和乐俊也开始一起跑,但蛊雕的速度很明显地快上许多。(插花:废话,蛊雕要是飞得还没人跑得快,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抛弃蜂拥而至的人群,巨大的门扉渐渐关闭。
──太可恶了!
他们为了保护城里的自己人免受蛊雕攻击,於是企图把飞天的魔物锁在门外。(插花:不对啊,蛊雕既然会飞,就不可能被城门挡住,人家只是懒得飞进去)
『──等一下啊!』
『慢着!』
哀嚎此起彼落。阳子突然把乐俊一推,从人群中冲出来。
幸好他们离城门还远。在城门前面,只顾自己往前冲的人们将前方的人拉开、推倒、践踏,情景有如炼狱。
稍微远离人潮一些,阳子边向着城里跑边微微地笑着。
──这就是不靠神的国度。
就算遭受妖魔攻击也不依赖神明。因此,为了往前冲不惜拽倒前面的人,就算是抛弃旅行者也要关起门来。
会不会遭受妖魔攻击,全凭自己是不是够谨慎来决定。遭到攻击会不会得救,全凭自己力气够不够大来决定。
『……可笑。』
──这些人真的太没用了。
有如婴儿哭叫的声音越来越近,阳子当场停下了脚步。跑在她附近的乐俊回头看着阳子大叫。
『阳子!你别逞强!』
『乐俊,你进城去!』
和疾飞而来的蛊雕之间,距离近得足以看见它们胸前羽毛上的花纹了。阳子注视着它们,一边向乐俊指指城门,然后用手甩开剑上包着的布。
熟悉的触感传过肌肤。冗佑的感觉阳子已经习惯,不觉得奇怪了。
她泛起好整以暇的笑容。
──一点都不逞强。
对付蛊雕很容易。数目才仅仅八只,阳子的剑足以贯穿任何厚实的肌肉。敌人身躯越庞大,她乐得越容易瞄准。而且鸟会在空中滑翔,让她更容易掌握时机。
她觉得和敌人久别重逢、露出笑容的自己很有趣。
伤势痊愈,体力充沛,她有不会输给敌人的绝对自信。听着那些只知道逃命的人的声音──那些原本应该是狩猎阳子这个海客的人,他们的哀嚎在背后响起,有种奇妙的骄傲和愉悦。
她对着卷起一阵腥风后急速下降的蛊雕大军执起宝剑。体内的血潮沸腾着,发出汹涌的海浪声。
──我是野兽。
──我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所以,遇到敌人才会如此雀跃。

杀戮开始了。对蛊雕而言是杀戮,对人类来说也是杀戮。
打落了俯冲的一只、打落了两只。等她解决掉半数之时,大道上已然血流成河。
她把坠落般下降的第五只的头砍掉,闪过了第六只。而利爪对阳子扑空的巨鸟便将站在背后远处的旅人当成替代的祭品,血祭后往上飞去。(插花:这才真叫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阳子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工作。
血的腥臭和切断骨肉的手感,她在老早以前就已适应,看见尸体而心生动摇的脆弱也已不复存在。
阳子在乎的,就只有确实避开敌人、打倒敌人、尽量别被溅出来的血喷到而已。

打落七只后,阳子抬头看着上空,第八只没有降下来。它在上空盘旋,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夜幕快速低垂的天空是铁锈的颜色,黑色的妖鸟影子从中闪过。
即使藉助冗佑的力量,她也无法追到半空中。
『──你下来啊!』
阳子嘴里嘟囔着。
快来,降落到阳子利爪可及的范围吧!
她一面盯着盘旋的影子,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
既然敌人是在还有日光的时候出现,那个女人应该也在才对。──那个金发的女人,怎么到处都不见那抹金色呢?
她要是在附近就把她抓起来,现在的阳子是办得到的。抓起来的话一定要逼问有何目的,她若不肯讲,即使砍掉她一只手也要逼她说出来。
她被这样想的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会像暴露出野兽的本性一般,如此的狰狞呢?亦或自己已经沉醉在鲜血之中……?
头顶的黑影突然改变了移动的角度。她看出对方准备飞下来,於是手用力握着剑柄。一挥剑之后,鸟却再次改变角度,又恢复成在空中盘旋的姿势。
『你下来!』
──妖魔也爱惜生命吗?
你攻击人类就到今天为止!
阳子把剑高举,戳进落在脚边的蛊雕尸体。
『你不下来,那就看我把你的同伴给剁烂!』
它仿佛能理解这句话。
盘旋的蛊雕突然飞了下来。从尸体上拔出来的剑一闪,抖出剑花格开箭矢般落下的锐利钩爪,然后直接刺穿它的脚。(插花:“抖出剑花”……黑线,真成了武林高手了……)
鸟发出怪叫拍打着翅膀。她站稳了被风压吹袭而差点跟着踩空的脚步,将抽出的剑朝着对方的身体刺上去。一感觉到刺中的手感,她立刻横跳退开将剑一拔,转眼之间原本所在的地方已溅满血花。
剩下的就轻松了。她对翅膀失去力气往下坠落的鸟发动第二、第三击,再斩下它的脑袋给予致命的一剑。当阳子用力挥着剑想甩掉上头的血水时,周围已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了。

躺在路上的不止是蛊雕而已。在路上,人们倒卧得遍地都是。她可以听见呻吟声,可见得并非全都死了。
她不带感情地看着,边用滚到附近的蛊雕头颅将剑擦一擦,这时阳子才终於想起来了。
──自己还有个同伴呀!
『……乐俊?』
她往午寮城眺望,只见城门正在开启。从打开了一条缝的城门中间冲出来的卫兵看起来小小的。
把自己脚边到城门之间再环顾了一遍,阳子在稍远的地方发现了倒地的动物,灰褐色的毛皮吸饱了血变成黑红色。
『乐俊……』
她想冲过去,却再次看看城门。往外飞奔的士兵和人群口中正大叫些什么,但她听不懂。
看看乐俊再看看城门。
以她的距离看不出乐俊伤势有多严重,不过沾在毛皮上的血迹不可能只是因为蛊雕倒在附近的缘故。
阳子握住垂在脖子下的明珠。这东西是对任何人都有用?还是和剑一样只对阳子有反应?她不得而知。但是如果对象不拘的话,对乐俊应该会有帮助。
她心想,却握着明珠一动也不动。
跑上前去确定一下他的伤势,若是严重就试试看明珠的力量能否发挥作用。──毫无疑问,这样做对乐俊是最有利的。
可是,用珠子碰触他的时候,卫兵们就会过来,距离就只有这么近。
身处在倒卧的人群中,唯一站着的阳子当然很醒目。只要有人远远地看,一定会看见蛊雕攻击阳子,以及阳子打败了它们。这不可能不招致怀疑的。
她有一把无鞘的剑,稍微察看一下,很容易就会发现她的头发是染的。她的海客身份想必会立刻穿帮。
可是,如果她就这样逃了……
她看着倒地不起的那堆毛皮。
难道乐俊就不会去检举抛下自己逃走的阳子吗?
包着宝剑的少许行李,染过的头发,身着男装,为去雁国而前往阿岸。这些讯息一旦走漏,捉拿阳子的天罗地网将可以一口气收紧。话又说回来,她也不可能有力气抱着昏倒的乐俊逃命。
为了乐俊的安全,她应该回去。
可是。如果为了阳子自己的安全……
心跳剧烈地敲击着。
──冲回去要乐俊的命……
太乱来了!体内的一个声音说。但又有另一个加以斥责。
没时间犹豫了。万一乐俊说了不该说的话,阳子就活不成了。
不能回去,那会眼睁睁赔上一条性命。也不能就这样把乐俊丢下不管,那同样很危险。该怎么办?
回去采取最有利的行动,可能的话拿走乐俊的钱包,如此一来阳子就能彻底脱离这个窘境。她有时间的,这么一点时间她还有。
人群突然从大大敞开的城门里蜂拥而出,看到狂奔而来的人潮,阳子反射性的从那里往后退。
动作一旦开始就止不住了。
阳子转身。旅行者们顺着大路从背后冲上来,混入人潮,阳子离开了那里。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十节
──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是的。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再告诉自己,一边在黄昏的大道上碎步跑着。
等天色全暗,过往行人消失,她就不顾一切地跑。离开午寮,弯进一条岔路,尽量远离今天早上出发的城镇也远离午寮。
即使离得够远了,阳子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她总觉得动作要是不快一点,就会有东西从背后追上来。
不会有事的,她告诉自己。
就算乐俊检举了阳子,在这个没有照片的国度里,也不见得就会被抓到。况且乐俊曾经藏匿过自己,为了怕受罚,应该不会抖出抛下他逃走的人是海客。
用力的说服自己,阳子的步伐停了下来。
她觉得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

如今需要担心的,应该不是这些事吧!
乐俊还好吗?虽然阳子没有亲眼看见什么严重的伤口,但他真的没有受重伤吗?
你应该回去的。身体里有个声音说道。
应该要回去,至少确定乐俊平安与否再逃。
你有明珠啊!有个声音大叫。
就算有明珠,对乐俊的伤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更别提乐俊说不定已经死了。回去就会被抓,被抓一切就完了,被抓的话就会送命。
──你那么珍惜生命吗?
──怎么可能不珍惜?
──你抛弃救命恩人。
──他不见得真的是什么恩人。
──但这不能改变他救过你的事实。是乐俊把你藏起来的。
──他别有居心,他并非出自善意,这种人迟早会背叛。
──并非出自善意的人就可以抛弃吗?这么做真的对吗?
躺在那里的是一些受伤的人,更何况其中有人是你认识的,抛下不管对吗?伸出援手是你起码该做的吧?那样一来,也许有些人就可以不必死。
──在这个国家里,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毫无用处,算他们倒楣。
──这并不是冠冕堂皇。
这是做人应尽的义务吧!你连这点都忘了吗?
──事到如今你还有资格说做人的义务?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回去宰了他!』
听到这刺耳的声音让阳子跳了起来。苍猿的头出现在路旁的草丛里。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啊……』
阳子凝视着苍猿,全身颤抖。
『你想要把他给解决掉,对吧?像你这样的人,事到如今还敢谈什么做人的义务?就凭你?事到如今?』
苍猿发狂似的哄笑着。
『……并不是。』
『不是才怪呢!你确实是那么想的。』
『事实上我并没有做,我做不出来。』
苍猿格格地嘲笑。
『那是因为你觉得杀人很可怕。你想要杀,只不过没有杀的勇气对吧?』
苍猿放声尖笑,开心地望着阳子。
『你真值得信赖啊!没问题,下次再让他死。』
『不是的!』
无视于她的叫喊,苍猿笑着,高亢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刺进耳朵。
『──我要回去。』
『就算回去,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这还很难说。』
『死了啦!你回去只会被捕被杀,白跑一趟。』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回去。』
『喔,回去就能消除你的罪恶吗?』
她转身的动作停了。
『你回去好了,回去看着他的尸体哭哭啼啼好了,这样看能不能弥补原本你想杀他的念头。』
她呆呆望着那张格格笑的脸。
这是她的自我,来自于卑劣自我的声音,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本意。
『反正你迟早会被出卖的,他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死掉,不是正好?』
『……住口。』
『如今官兵说不定正朝这边过来哦!被那只老鼠密告了!』
『闭嘴!』
手握剑柄挥舞着宝剑,她砍过草丛,只削飞了草叶末端。
『死得好啊!要是能给他最后一击的话就更完美了。你啊,实在是太嫩了。』
『少废话!』
『下回就会动手了。下次要是再有这种事,你一定会赏他个痛快。』
『胡说八道!』
草尖发出声音漫天飞舞。
──杀了他将会如何?光只是弃他不顾心里就这么沉重,杀了他又该如何自处?只要能活命就够了吗?只要能够活下去,不管沦为多么丑陋的生物都无妨吗?
『……幸好我没有杀他……』
幸好没有轻举妄动,没有鬼迷心窍,没有付诸实行。
苍猿高声地嘲笑。
『留他活口,让他密告你也无所谓吗?嗯?』
『乐俊想报案就去报案!』
堆积在胸口的东西终於化成泪水迸出来。
『乐俊有这个权利。他想密告我当然可以去!』
『天真啊!天真!』
为什么不能信任别人呢?
虽然不至於要对任何人都来者不拒,但是阳子应该要相信老鼠的。
『既然你说得这么天真,那迟早会被人家利用。』
『被出卖也无所谓。』
『天真哪!』
苍猿格格格的笑声划破黑夜。
『你当真吗?真的无所谓吗?被人利用被人耍着玩都无所谓?』
『被人出卖也无所谓,那只是让出卖我的变成卑鄙小人,不会损害到我一丝一毫。起码比我去出卖别人、我去变成卑鄙小人要好。』
『变成卑鄙小人才好啊,因为这里是魔鬼的国度。没有任何人会对你友善,因为这里没有友善的人。』
『那和我无关!』
因为被逼到绝境、没有人对自己友善,所以就可以拒绝别人吗?就可以当成抛弃对自己友善的人的理由吗?对方若非出自百分之百的善意就不能够信任吗?别人要是对自己不够好,自己就不能对别人好吗?
『……不该是这样的。』
阳子自己相信别人和别人会不会背叛自己应该是无关的。就像阳子自己对别人好和别人对自己好不好同样也无关。
即使形单影只,在这辽阔的世界中只有孤独一人,没有人愿意帮助、没有人愿意安慰,都不能成为阳子不信任别人、行为卑劣,抛下别人逃走,甚至加害别人的理由。
苍猿抓狂地大笑,尖锐刺耳的笑声持续着。
『……我想变勇敢……』
她紧握住剑柄。
和世界和其他人都无关,她想变勇敢,可以抬头挺胸活着。
苍猿突然停止了笑声。
『你去死吧!无家可归、没人想念、上当受骗,你去死好了。』
『我不要死。』
现在死去的话,她将一直是愚蠢又卑鄙,以死了结就是姑息这样的自己。要烙下生命没有存在价值的烙印很容易,她不许自己这样逃避。
『你去死。去饿死、累死、抹脖子死掉。』
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将剑一挥。割开了草丛的刀尖划破空气,手上一股很强的劲道传回来。在四散的叶片间,苍猿的头颅弹起来,落地,喷出血水滚动着。
『我绝不认输……』
眼泪已停不下来。

用硬硬的袖子擦了擦脸,迈开大步的阳子脚边落下一道金光。
阳子一时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凝视着它。
变成泥土颜色的血泊中,原本该是苍猿头颅的地方出现了那个东西。
那个应该在很久以前就不见的东西。
──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