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丕绪之鸟

第一章

那山峰乃是贯穿天地的擎天巨柱。它以近乎垂直的角度耸立着,就像尖端朝上立着的毛笔,笔穗紧紧地扎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山块。山顶确是贯穿了云层。云层之下险峰林立,笔尖则微波拍岸,山势朝底部急剧下坠。山脚是宽广的斜坡。在那里,街道呈阶梯状铺展开来。——这就是世界东方的庆国都城,尧天。

山峰本身就是王宫。山顶上建有仅供王和高官住居的“燕朝”。燕朝与尧天之间,毫不夸张地说,有着天地一般的落差。更何况透明的云海将两者完全分离。地上的人就算抬头看,也不知道那里有海的存在。拍打着山顶的波浪,看起来只是缠绕的白云。白云下方,群峰之间绵延着下级官员居住的“治朝”。微微发白的岩层紧密地连在巨大的山块上,岩层上排列着无数的府第与官邸。

夏官府位于其中西南方位。围着正方形的院子,各堂屋高低错落、纵横连结,构成了宽大的府第。射鸟氏的官署即为其中一块。当丕绪被新上任的射鸟氏传唤,从自己的府邸向那边赶时,还是庆予青七年,七月末的事情。

丕绪跟随着引领的下官,来到官署深处的堂屋。那堂屋面对着悬空的宽敞露台。石刻栏杆的对面是万丈悬崖,露台一隅长着一株有年头的柳树,枝叶茂盛的样子,下垂的枝条搭在栏杆上。枝下栖息着一只类似白鹭的鸟。它停留在栏杆上,将纤细的脖颈伸向谷底,仿佛在思考似的一动也不动。

——它在看什么?丕绪不禁想问。

它并非在睡觉,而是正眺望着下界吧?虽然从丕绪站着的地方看不见,那鸟儿所见到的下界的景色该是很宽广的罢。例如被暑气和闭塞困扰着的尧天的街道,以及街道周围萧条的山野。


这时,蹬蹬蹬响起了脚步声。鸟儿可能受到惊吓,飞了起来。丕绪回头一看,一个装扮贫寒的男人正走进堂屋。这个陌生男子想必就是新上任的射鸟氏——遂良吧。察觉到此丕绪跪了下来,不管怎样先行个礼迎接对方吧。

“久等久等,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男人摊开两手表示欢迎。他年过五旬,青黑色瘦削的脸上不自然地堆着笑容。

“你就是罗氏的丕绪吧?快请起,不必介意站着就行。——这边请”

男人一边以手示意,一边指着旁边的桌椅。他劝丕绪坐下的同时,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丕绪心中暗感稀奇。因为桌子旁边面对面摆着的两把椅子,本来是主人与客人的位置。但自己显然也并非客人。

“别客气,坐下吧。早就想见你一面了,怎奈事务繁多。好不容易得了空,想先得到你的允许却已经等不及啦,于是直接把你叫了过来。如此匆忙你还能过来真是太好了。”

遂良礼数周全到近乎谄媚。射鸟氏掌管罗氏,有事情的时候传唤他们过来是理所当然的,丕绪也没有拒绝的权利。根本没必要为直接传唤而道歉,没必要感谢对方的到来。

“坐着好了。——上酒”

遂良回头转向身后的下官。那下官正捧着酒器,见遂良叫他,便把酒器摆放到桌上。这依然是超乎惯例的礼遇。

遂良再三劝丕绪坐下,并不断劝酒,然后将身子凑了过来。

“你做罗氏似乎很长时间了,我听说你从悧王时代就被任命为罗氏,真是这样吗?”

丕绪颔首答复。

“是这样啊。”遂良叹道,他认真地看着丕绪。

“看上去比我年轻,其实年龄比我大得多啊。——哦不,我去年才成为官吏加入仙籍。听说加入仙籍后年岁就不会增加了。我听了很多遍,但还不大习惯啊。你的实际年龄是多少呢?”

“这个——已经不记得了。”

这说的是事实。丕绪被任用为官吏加入仙籍时还是悧王时代,记得是悧王即位十年左右的事。从那时起已经过了百数十年吧。

“长久到记不得了吗。真了不起啊。难怪被称为罗氏中的罗氏。听说还留下了几段逸事呢。比如先王——予王刚即位的时候,直接赐言予你,之类的。”

丕绪淡淡一笑。所谓传闻,总是体面地与事实有点差别。

也许是误解了对方的微笑,遂良拍击摩挲着双手,破颜大笑:“是这样啊。”

“你的才华不发挥可不行。”

这么说着,遂良再次凑近,压低了声音说,

“——最近新王就要登基了。”

丕绪回望遂良,遂良点头道,“据说终于把伪王打败了。”

“……果然是伪王吗?”丕绪问。

丕绪所生长的庆国,现在并没有王统治着国家。先王在位不久就薨逝了。其后,妹妹舒觉不顾时机自立为王,宫中很多人都认为那是冒充王的伪王。

本来,王是由国家的宰相——宰辅选出来的。宰辅的本性是麒麟,麒麟听从天意,让拥有天命的人登上玉座。无论是谁,未经麒麟选择而登上玉座都是不被允许的,没有天命的王被称为伪王。

舒觉是真正的王,还是伪王呢——确切知道答案的只有宰辅。然而,最重要的宰辅当时却不在国内。为了调理在予王逝世前崩溃的身体,宰辅回到了可以称为麒麟生国的蓬山。宰辅未归,舒觉就自立为王,想要进占王宫。但没办法确定她是不是新王。众人商议的结果,国官们拒绝了舒觉的要求。

其实丕绪并不能准确地了解这些事情。虽然勉强算是居住在王宫的国官,但要参与国家大事,自己的地位还不够格。罗氏这个职位原本就与国家大事扯不上关系。要论所属的话倒是归夏官管辖,但负责的只是与军事无关的射礼。射礼是祭祀时一种射箭的仪式,用在国家有庆祝事宜或者宾客临门之类的场合。为了举行射礼,奉射鸟氏之命制造陶鹊就是自己的职务了。所以不论从身份还是从职务上看,丕绪都不是了解国家大事的人。他所知道的这些,都是从王宫上方——字面上说也就是从“云上”泄露出来的消息,是从传闻中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据说真正获得天命、被麒麟选择的王即位的话,王宫深处会发生一些祥瑞之兆。但是,瑞兆并没有发生——所以应该是伪王吧,云海之上的人们如此判断。他们与意图进占王宫的舒觉对抗,关闭了宫门。勃然大怒的舒觉似乎在庆国北部集结阵营,叱责官员们霸占了王宫,不让身为王的自己进入。

“不过,又有传言说宰辅好象主上身边。”

不论如何宰辅好象在舒觉的阵营中——听到这个传言,王宫一度陷入了恐慌。如果舒觉是真正的新王,那么把王挡在王宫外的官员就要被追究责任。等新王正式进入王宫,严厉的处罚是逃不掉的。战战兢兢的官员从王宫逃出,不幸碰上舒觉的军队。遂良的前任就是这么消失的。

“宰辅确实在的。各洲因此纷纷向舒觉投降,请求原谅。但果然说还是伪王。恐怕那时是出了什么差错吧。我们这些信任天意,坚持到底的人,现在终于是得到回报的时候了。”

遂良感慨良多地说到,但他是否真的做了那样的觉悟就不得而知了。传闻舒觉是伪王,又听说人们已拥立真正的王与之战斗,对于王宫里剩下的高官来说,既然已经拒绝了舒觉,再接受她为新王是很麻烦的——这才是他们的真实心理吧。

“——可是个女王啊。”遂良歪了歪嘴。

“女王……吗?怎么又是?”

可不是吗,遂良的回答带着苦涩。这也难怪。庆国与女王八字不合,至少说最近的三代,接连着都是无能的女王。

“也罢,不管是不是女王,被上天承认的就是真正的王,这一点是不会错的。——新王很快就会与宰辅一同进住王宫,这样的话马上就是即位大典了。事情紧急,我想请你进行大射的准备。”

所谓大射,专指在国家重大的祭祀庆典上举行的射礼。射礼原本是把陶制的目标抛向空中,把它当做鸟一样射下来的仪式。这个陶制目标就叫做陶鹊。如果是宴席上举行的“燕射”,则只是相互比赛射中的陶鹊的数量,嬉闹的单纯的游戏。但如果是大射的话,规模与目的都与燕射不同。在大射中,失败被公认为不吉的象征,所以箭绝对不能偏离目标。对射手的技术固然有要求,同时陶鹊的制作也要使之容易被射中。不仅如此,陶鹊自身要做得美观,经得起鉴赏,而且能够优美复杂地飞在空中。被箭射中的话要发出美妙的声音,华华丽地碎裂。这些要求无不穷尽制造技巧的极限。甚至,利用碎裂的声音奏出音乐的事情也是完全可能的。——丕绪以前也曾做出过这种奏乐的陶鹊。为了正确投掷陶鹊,必需制造小山丘似的陶鹊机,请来的也都是著名的射手。只要按顺序射击投掷出来的陶鹊,碎裂的声音连在一起就能形成音乐。为了做出大规模乐团演奏雅乐的效果,竟需三百人的射手排成一排。五颜六色的陶鹊在御前的庭院中飞舞。将飞舞的陶鹊一一射碎,仿佛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击罄一般的,流淌出丰富的乐曲。(罄是一种玉质或者石质的乐器。)虽形成了和谐的音程,却怎么也无法让它带有芳香,为了留住本来就不多的香气,周围需得预备六千盆枸橘。——这已经是过去的情景了。

“那射礼至今还被人们流传着,请你再现当年的那种水平的射礼——对吧?”

遂良说着,轻蔑似地看了看丕绪。

“你也希望有显摆的机会吧?”

“接下来……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谦虚了。——毕竟是新王登基后的首次射礼呢。精彩的射礼若是入了主上的眼,她该是多么高兴啊。主上一高兴,夏官长脸上就大有面子。不仅能得到表扬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史官的赞美之辞。若是这样,夏官长总得感谢你,以你为荣吧。”

原来如此,丕绪心中暗暗失笑。若能像予王那样,被新王处直接赐予赞誉之辞,那么射礼相关的所有官员都将前程似锦。——射鸟氏正是打着这个如意算盘,才会款待于我。

“那么,为了获得称赞,可有什么方案吗?”

丕绪的问题让遂良闭上了嘴,他讶然皱眉,观察着丕绪的神色。

“——方案?”

“要制造怎样的陶鹊呢,未得到指示的话我可是做不成的。更何况实际制作陶鹊的是冬官。”

策划射礼方案原本就是射鸟氏的责任。射鸟氏先考虑要把射礼办成什么样子,然后命令罗氏准备陶鹊。罗氏进而指挥冬官府的工匠——特别是专门制作陶鹊的罗人,来实际开工。

“你不是从策划起什么都一手包办吗?”

“没有那回事。”

“不可能的,听说前任射鸟氏连燕射与大射的区别都分不清楚。”

的确,不单是前任射鸟氏,除却丕绪所跟随的第一任射鸟氏外,历代射鸟氏均分不清楚。反正有“罗氏中的罗氏”包办一切,射鸟氏只要在位置上坐着就可以了。虽没有什么油水却是个清闲的官职——遂良也是这么被告知的吧。

官吏之中,有因业绩出色从下往上提升的官员,也有凭高官的推荐空降过来的官员。遂良显然属于后者。

“因为射鸟氏太过无能,我只好帮手。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值得讽刺的是,有一瞬间,遂良脸上明显露出不快的神情,但马上又恢复成谄媚的笑容。

“怎奈我刚刚才当上射鸟氏。工作职责自然是知道的,也想着尽快上手,但还是赶不及这次的大射。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你原谅,也请勉为其难。这次的大射还是拜托你会比较好。”

“我也非常想帮忙,怎奈操持罗氏的职务太久,不凑巧策划的能力已经江郎才尽了。说实话,我正打算换个岗位或者辞职呢。”

“不要呀,怎么会这样……”

遂良惊慌失措,絮絮而言,忽然他一拍膝盖探出身来。

“就用被予王赞美的那种陶鹊怎样?把那个加工加工,使之更加华丽不就行了吗?”

“那可不行。”

丕绪苦笑着说。遂良看起来对上边所说的陶鹊执迷不悟,如果说,能像予王时那样,得到新王赐言的话,恐怕是赐言罢免他的官职吧。遂良刚刚到手的官职可能就要丢了。他不知真相也是一种幸福哪。

“为什么不行?把数量增加一点,把颜色改一改——”

丕绪不客气地摇着头。

“陶鹊是由冬匠制作的,制作当时那种陶鹊的冬匠已经不在了。”

“命人制作同样的陶鹊不就行了吗,应该有留下记录和图样吧。”

“不知是否留有记录和图样,就算有,现在的冬匠能否做得出来还是个问题。最重要的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从蓬山的天敕,到正式即位,再到大射,从以前的例子来看不过一个月左右。

“想办法指导制作过程可是你们罗氏的职责。”

遂良终于表露出他的不快。

“在刚刚登基的王面前,不许有不象样的射礼。你必须备好让新王高兴的陶鹊。”
——除了荒废还是荒废。

虽然这么认为,但不知为什么,丕绪总觉得那只鸟正是因为荒废的原因才会目不转睛。哎,是因为鸟儿的样子看起来很忧虑的缘故吗?

不可思议地,此情此景使丕绪想起了一个女子。她与白鹭几乎没有什么共通点,但也经常那样眺望谷底的景色。只不过,那女子没有一点担忧的样子。她原本就没有打算观察下界。

——满目荒芜的下界,就算看着也没什么意思。

女子笑着说到,并将手中的梨扔了下去。下界什么的、荒废什么的,我可不感兴趣,不想看悲惨的事物呢,女子漫不经心地说。

然而为何这样的女子的身影会和鸟儿重叠在一起呢?丕绪一边想一边望着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