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丕绪之鸟

第二章

射鸟氏怒气冲冲地离开堂屋,等他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后,丕绪也就告辞离去。顶着下官不解的视线出了屋,只见夏日的太阳已经西斜。丕绪并不立即回自己的府署,而是沿着横贯“治朝”的东西大道辗转向西。

治朝大体上坐北朝南,中间最靠里边的地方矗立着巨大的门,仿佛将山的斜面削去一块似的。那是“路门”,是通往云之上——天上的燕朝的唯一枢纽。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资格通过路门踏足天上。他们都是受命于王宫的国官。虽说治朝与尧天之间的距离可比天地之间的距离,但两地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它们都与天上的世界分离开来。

丕绪向路门投去一瞥,朝着冬官府的方向继续西行。整个冬官府围绕中央府第而建,很多大小工舍散布四周。丕绪从纵横错落的工舍间穿行而过。这本是走惯了的路,只是近来有点疏远了。从高墙后面飘出来的声音和气息真是令人怀念。槌子的声音、炼铁的气味,丕绪逐一辨认着,走进了道路尽头的大门。

工舍准确地说是属于冬官府的府署,作为每个工舍中心的“匠舍”基本上由四合院的四个屋子构成。其他的房屋连接着匠舍铺展开去,规模渐大,就形成各种工舍。所以一般来说,工舍要比起匠舍大得多。冬官府的府署通常称为工舍,但丕绪所访问的地方只能叫做匠舍,而且该匠舍缺少了西面的堂屋。院子的西面乃是断崖,前方两座山峰相对而立,形成峡谷。

灰白色的山峰隔断了左右视线,墙壁似的将两面隔绝。两峰之间,可见夕阳掩映的天空。其下方则是云雾缭绕的远山,触摸着淡蓝色天际的山棱处,太阳正缓缓下沉。再往下看,以前可以看见尧天的街道,现在却被茂盛的树林掩盖住了。因为院子足下的斜坡上,生长着许多梨树。

那正是萧兰栽培出来的梨树。当初她一边说着不愿看到下界,一边不知疲倦地从院中扔下梨的果实。幸运的果实扎下根来,长成参天大树,结出梨果。梨果落下后又形成新的梨树,这样不断增加,终于将谷底的斜坡全部覆盖。春天它们会开出洁白的花朵,纯白色的梨云开满山谷,实在是美丽的光景。

丕绪又想起了眯起眼睛遥望美景的萧兰的身影。依稀是射鸟氏露台上的鸟儿的样子。尽管两者明明没有一点相似。

沉思间,背后传来了惊讶的声音。

“丕绪先生——”

自北面堂屋出现的年轻小伙,正笑着朝这边奔来。

“丕绪先生,好久不见。”

“长久未通音信了,你还好吗?”

嗯,点着头的小伙子就是匠舍的主人。是专门制作陶鹊的工匠,叫做罗人的长官。罗人在其下属的工舍中拥有数十人的“工手”。工手们的长官称为师傅,罗人府的师傅就是罗人。他举止温雅,特别擅长细致工艺。他的名字叫做青江。

“请吧——请进屋来。”

青江几乎要出手拉着丕绪,他如今泫然欲泣。事实上丕绪已将近一年不曾到罗人府了,明明他以前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里的。不要说去罗人府了,丕绪根本没有从自己的官邸踏出过半步。王不在玉座上,射礼自然无法举行。丕绪觉得这样也好,不必去罗人府,可以一心一意呆在自己官邸。甚至今年春天青江派人请他去赏梨花时,他也拒绝了邀请。丕绪明白,是因为自己一味地销声匿迹,青江担心他,才借用梨花之名派来使者。也明白自己的拒绝会让青江伤心,但他就是提不起劲来。

相隔许久再次踏入这间堂屋,屋中的摆设仍与从前一模一样。狭小的空间,排在一起的桌子和柜子、林林种种的道具、小山似的文稿和图样。一年前是这般,萧兰当罗人的时候也是这般,自己身为罗氏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这般。一点儿也没变。

丕绪深有感触地环视着屋子,青江见状不由脸红。

“还是乱七八糟的,也没整理……”

“这样才好。若是收拾整理过,就找不到记忆中的感觉了。”

真不好意思,青江小声嘀咕着,慌忙收拾起来,那是一些古旧的文件和图样。桌子上则零散摆放着他的作品,每一个都很像古老的陶鹊。注意到丕绪的视线,青江难为情地低下头。

“那个……我想也许能学到些什么,就试着把古时的陶鹊再现出来了。”

是这样啊,丕绪轻声说到。没有罗氏的指示,青江是不应该这么做的。

“热心是件好事,但得暂时放一放。”

青江一下子抬起头来,面露喜色。

“这么说,是要开始制造陶鹊了吗?”

“不造不行啊,大射就要举行了。”

青江吃了一惊,丕绪于是把他被射鸟氏传唤的经过告诉了青江。后者显然越听越是丧气。

“——没有时间了,我得催催你,酌情置备些什么敷衍敷衍。”丕绪说。

“敷衍的话实在是……”

“不要紧。总之,只要飞的时候不至于太难看,碎的时候不至于太丢脸。没有时间仔细考虑了。只要仪式能够平安无事地完成就好。”

“但是……这是新王的初次射礼呀。”

丕绪淡淡一笑,

“很快又会变天了嘛。”

丕绪先生,青江大声责备对方。

“因为听说又是女王啊。”

女王的治世可想而知,不过在玉座上做数年美梦,在美梦中逐渐厌倦最终走向毁灭。予王的治世只有短短六年,之前的比王也不过二十三年,再之前的薄王是十六年。在连续三代女王的治世里,王在玉座上的时间,还不及玉座空缺的时间长。

“就算仔细考虑也想不出办法的,只要看上去华丽、喜庆就行了。”

青江好象十分难过,他垂着眼帘,泪水滴落在足边。

“……请别说出这样的话,拜托您策划出堪比过去的、完美的射礼。”

“一点灵感也没有哪。无论如何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下,只能重复使用旧式陶鹊了。只需简单加工,稍微添些花纹改变一下外观。”

青江深受打击似的低着头。

“……不管怎样,我先把图样拿过来,您稍等。”

他走出堂屋,背影落寞。青江是萧兰的徒弟。萧兰消失后,他从“工手”升迁为“罗人”,也刚好是在那时,丕绪决定不再从事射礼的筹划。需要说明的是,陶鹊虽然只在射礼上使用,但平时若不做足工夫,就无法应对紧急的仪式。然而自从青江担任罗人以来,丕绪连一只陶鹊也未制作。青江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认为是因为自己技术不足,丕绪才提不起做陶鹊的兴致。对于青江的想法,丕绪也有所察觉。


屋子里,丕绪正坐在青江的椅子上,只见桌上排列着古老的图样、以及各种试制品。理成一叠的资料上摆放着一只青色陶鹊。那是罗人府流传下来的古物了,青江把它当做镇纸使用了吧。四方形的陶板上布满了精致的图案,陶板的中央绘有一只尾羽修长的鸟儿,画的正是鹊鸟。所谓“陶鹊”,原本只是单纯的、不带任何政治意味东西啊——感叹着的同时,丕绪注意到陶鹊上有几道裂痕。仔细一看,鸟的尾部被细小的纹路割断了,那是把破裂的东西重新拼接起来的痕迹。

“……真是不错的手艺。”

是青江把它拼好的吧。不愧是萧兰看着长大的孩子,单凭这一点就不该对自己的技艺不满。丕绪用手掂了掂,这只陶鹊有与之相称的厚度,沉甸甸的。轻的陶鹊虽然容易投掷,但相应地,速度也会加快从而不易射中。所以陶鹊要达到一定的重量,底部微微凹陷。这样才能长时间停留在空中。——陶鹊最初的模样正是如此。

后来罗氏们添加了许多创意和加工。一开始只是以正确射碎为目的,在形状和重量上下工夫,使其尽可能的飞得慢些、在空中停留的时间长些。但在陶鹊演变的过程中,人们越来越拘泥于外观的美化。不光有圆形与方形的陶板,还发展出其他各式各样的形状。不光给冷却下来的图案上色,还镶嵌上黄金和宝石。不久后,人们又开始在飞翔的姿势上做文章,并通过钻研素材和加工工艺,进一步改进碎裂的情形。到现在,陶鹊的制作材料已经不再限制于陶瓷了。但它们还是被叫做“陶鹊”,这是沿用古时的名称。

不过——在更古老的年代,据说射的是真正的鸟儿。以喜鹊为主,将各种鸟儿放出,并射落。但是,王的宰相,也就是宰辅是禁忌杀生的。所以,虽然是关系到未来的吉礼,宰辅不出席却成了惯例。但是宰辅不出席的话怎么能算吉礼呢——也许是出于这个考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哪个国家率先使用陶板来代替真正的鸟儿。并按照预备射下来的陶鹊的数量,将相应数量的鸟儿于庭前放生。

至于为什么使用喜鹊,就不得而知了。很可能是因为喜鹊的声音被人们公认为吉兆的缘故。射落陶鹊并非目的所在,关键是在于放生相当于陶鹊数量的鸟儿。射下来的陶鹊越多,放生的鸟儿也就越多,作为喜庆之兆的叫声就会充满整个王宫。是这么一回事。

需要切实地射裂——从那时起,随着历代射鸟氏和罗氏谋划智慧的不断积累,把陶鹊射碎本身逐渐演变成射礼的目的。能够奏乐的陶鹊,是丕绪制鹊生涯中最杰出的作品。

回想起来,那是丕绪一生中最热闹的射礼了。当时担任射鸟氏的还是祖贤,悧王的治世即将进入末期。——当然,当初谁也没料到竟会是末期。

当丕绪的技巧潜力被人们看好,成为备受期待的罗氏时,射鸟氏祖贤早已是经验丰富的老翁了。丕绪从祖贤那里学到了许多必要的知识。与祖贤共事,一起准备射礼的过程十分愉快,他性情温和——而且,总是保持着纯真善良的一面。工作中往往旧的设想刚达成,新的主意又诞生了。丕绪经常与祖贤一同出入罗人府,再加上当时已是罗人的萧兰,三人同吃同住,反复摸索试验。祖贤有“射鸟氏中的射鸟氏”之称,不久后丕绪也被人叫做“罗氏中的罗氏”。能够奏乐的陶鹊令悧王欢喜非常,他专程来到云海之下,拜访了射鸟氏府,亲自奖赏了丕绪等人。对于住在“治朝”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荣耀的了。那样的日子若能持续下去,该是多么美好啊。

——可是王上已然变节。下次奏什么乐曲好呢?不如给陶鹊添加香气,使它在破碎的时候芳香四溢吧?——当丕绪他们这样计划着的时候,悧王的治世开始显露出一些阴影。等到下一次大射的举行,是三年后的事情了。在王朝六十周年的庆典上,悧王已有向暴君转变的倾向。

悧王出了什么事呢?丕绪他们并不知晓。有一种说法是,因太子被暗杀一事,王与身边的大臣出现了很深的隔阂。暗杀太子的凶手身份未明,王上可能因此生了疑心病,苛刻对待官员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这种说法从云上散布出来,没多久就传到了丕绪周围。似乎一有什么事情,王就会借机试探官员。比如强迫官员完成把不可能做到的难题,有时又过分地索要忠诚的证明。射鸟氏也未能幸免。六十周年庆典的时候,王亲口命令他准备比上次更好的射礼。言外之意,如果办得不及上次好,就要受罚。

直到今天,一想起当时的情形,丕绪还是痛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三人原本快乐的工作变成了强加的义务。尤其射鸟氏的上司“司士”是个急功近利的人,他经常“如此、这般”地瞎指挥,硬要介入他们的工作。在“不能输给上一回”的压力下,在因司士的无理介入而束手束脚的情况下,还要千方百计完成射礼,实在是身心俱疲。

尽管如此,射礼本身还是很成功。确实比上次好,悧王满意地说。但是祖贤与丕绪却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和满足。陶鹊碎得十分完美,可那是吉兆吗?射礼上,丕绪发现周围资深的官吏们,都开始懒懒散散地打着哈欠。在失信的王面前,跌落的陶鹊冷冰冰的。即使碎开的花再好看,即使音乐与芳香同流淌,一切只不过是掩饰和谎言。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正因为是这种情况,祖贤依然构思着新的主意,希望事情会往好的方面发展。

“下次做点什么让主上的心情开朗起来吧,”

好吗?祖贤向院子里、跨坐在椅子上的丕绪问到,脸上是孩子般期盼的神情。

“不错是不错,可怎么做才能使心境开朗呢?”

丕绪问。这么着吧,祖贤仰望着天空说,

“单有热闹和华丽是不成的。必须有更加令人快乐的东西。不是指兴奋的东西哟。而是使心情感到温暖,自然地露出笑容,要有这种效果的‘快乐’。当主上面带微笑,环视百官的时候,百官的脸上也会露出笑容。君臣相视而笑,备感亲切,温情弥漫——这种射礼如何?”

丕绪苦笑着,

“怎么又是这种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的提议呢。”

“不明白吗?你瞧,欣赏愉悦人心的美景时,有过这样的情景吧?大家望着彼此的笑脸,可以说心有灵犀、不言而喻——”

“感觉的话,我完全明白。问题是,怎样以具体的形式表现出来呢?”

形体吗,祖贤说着把脸侧向一边。接着又念叨着侧向另一边,形体呵。

“首先雅乐是不行的吧。”

雅乐也叫雅声,是“雅正之乐”的简称。是在彰显国威的祭祀或典礼上使用的古典音乐,所采用的乐器也限于古乐器,如果加入歌声的话,那歌声与其说是歌谣,不如说更接近于祝词。乐曲本身也不是根据旋律想出来的,而是根据理论做出来的。与其说是音乐,不如说是带有咒力的音的排列。厚重、庄严,但是缺乏音乐该有的魅力。

“那么,要使用俗乐吗?”

就是它,祖贤跳了起来。

“俗乐好。但不是酒会上艳丽的曲目。要更加轻快的——”

“就像儿歌那样的?”

“儿歌?这主意不错。劳动时所唱的歌也可以。对了,河边洗衣的妇女们,不是经常一块唱歌吗?这边唱上一段浣衣曲,那边再来上一段别的歌曲。做成组歌怎么样?”
丕绪苦笑着看了看双眼发亮的祖贤,又把目光转向萧兰。萧兰正坐在院子一端的石头上,一边投掷着梨果,一边听两人你来我往。此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照看顽皮小孩一般的笑容。

“试试倒也可以。”

她说着,投下最后一枚果实。由于日复一日投下的梨果,谷底已有小规模的树林不断延伸。

“但是,俗曲要比雅乐费劲。因为雅乐的声音和曲调都可以按照理论,机械地做出来。俗曲则不可以。”

“萧兰的话一定能胜任吧。”

老人撒娇似的握住萧兰的手。萧兰无奈地笑着,向丕绪投去求救的眼神。丕绪忍着笑,故意叹气道,

“声音方面只好将陶鹊实际打碎,尝试着一一调整。曲调的磨合也只好靠耳朵了。将符合曲调的陶鹊掷飞。仍然需要陶鹊机吧?”

“陶鹊机要这边演奏一小段、那边演奏一小段。”

祖贤得意洋洋地下了论断。丕绪点头答应。

“也就是说需要好几台陶鹊机呢。给每段曲子都造一台。射手们所站的位置也要分好几个地方,要分别做上标记确定下来。”

“哎呀,真不得了。又得来个冬官府总动员了。”

萧兰也叹了口气,眼睛里却透出笑意。准备材料、陶鹊机、还有陶鹊自身——结果每次都要请其他的冬匠帮忙,最后演变成出动整个冬官府的大骚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冬匠们一点也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当丕绪他们提出高难度的要求时,不仅是萧兰,其他的冬匠们也都振奋精神、鼓足干劲。祖贤和丕绪所提的设想总是史无前例地困难,冬匠们虽然嘴上发着牢骚,实际上却格外高兴地施以援手。

就连丕绪自己也怀着同样的心情。“不许输给上一次”,这种被别人强行设定了目标的制作过程是痛苦的。但是,“把它制造出来吧”,这种积极向上、解决难题的过程是快乐的。以上一次为目标,正因为有痛苦才有快乐。

刚好江青作为工手来到罗人府也是那个时候吧。作为工手,他的技术还很青涩,但即使生涩如他,也能够高高兴兴地埋首于手工劳动中。

——可是,有一天,祖贤突然被冲进府里的士兵带走了。

丕绪至今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罪名定的是谋反,但是祖贤对主上绝对没有反意。恐怕其中有所误会——又或者是因谗言而被谋反之罪牵连到了吧。事情的经过太过复杂,丕绪也不明白。“祖贤是不可能谋反的”,他的申诉无人理会。事实上,他也无处可申诉。射鸟氏的上司“司士”害怕受到牵连,对他避而不见。司士再往上,太尉、大司马都住在云海之上,丕绪想要进言,却连见面的方法也没有。递了诉状也不见回音,甚至,连诉状有没有送抵高层也无从知晓。

毕竟,世上的事都要遵照天上的意愿啊——是谁这么安慰过他呢。周围的人都说,至少丕绪和萧兰没被牵连到,已是万幸了。恐怕那是祖贤一力承担,保护了他们吧。总算,两人没有被怀疑为同谋,没有被抓去审查。但这种境况更令人揪心,他们宁可与祖贤共患难。好不容易司士答应了会面,却原来是为了告知最糟糕的事态。他说,祖贤没有亲人,你去给他收尸吧。

愤慨的气力已然用尽,泪水也已枯竭。茫然从刑场带走祖贤的首级,抱着它回去的途中,丕绪确信了一点。

——鹊鸟鸣叫报喜,将其射落则绝非吉兆。

将陶鹊射碎击落,以此来愉悦旁观者,是错误的。张弓、中的、破裂,全不应该。射礼是将鹊射落的仪式。本来不应该的事情,却通过王权和所谓的“礼仪”强求而来。不是吉兆,而是凶兆。国君错误地使用王权,只会带来凶事。射礼就是确认这一点的仪式,丕绪心里这么想着。

“将香气去除罢。”

祖贤下葬后的某日,丕绪来到工舍对萧兰说。呃…,萧兰瞪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手里的活儿。

“去掉也不是不行——不过,好不容易都做到这一步了。”

她手中的碟子里滚动着几颗银色的玉丸,丸中封有祖贤一直想要的香油。祖贤对香气也十分挑剔。不仅要好的香料,而且要使人心情愉快的。他主张,采用愉快——同时令人有满足感的香料。为此冬官咨询了木人,并频频出入工舍,调配香油。为了使香气能够淋漓尽致地散发出来,玉丸的大小也几经改良。如今终于完成,可祖贤已经不在了。

“不要用香气。陶鹊碎裂的声音也要改掉。改成阴郁沉闷的。演奏的乐曲也不用热闹的,索性用大丧时奏的雅乐。”

萧兰苦笑着叹息,

“就是说要全部更改了?”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碟子,眸中浮现出惋惜——亦或是悲哀的神色。

“可是,再怎么也不能演奏丧礼用的雅乐吧?那样的话就不是吉礼了。”

“那就用俗曲罢。只是,不用明朗的曲目。声音也要压低。对,用更加寂寥一些的音乐。”

这样啊,萧兰的轻声絮语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并没有提出异议。他们去除了香气,甚至有意准备了寂寥的音乐,但最终没有等到展现在悧王面前的机会。因为悧王的治世仅持续到六十八年。

其后的空位期间,丕绪继续担任制作陶鹊的工作。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把陶鹊看作百姓的象征,这还是起源于青江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选择喜鹊呢?”

青江的技艺出众,头脑聪明。萧兰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热心指导,仿佛要借此平复失去祖贤的伤痛。

“是因为喜鹊的叫声被人们当作吉兆吧。”

听了丕绪的回答,青江侧头思索。

“预示着吉兆的鸟儿不止喜鹊一种。为何不选更美、更珍贵的鸟儿呢?真不可思议。”

是个问题呢,萧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眼神灿灿意味深长地说。

“说起来的确如此,比如凤凰、鸾鸟之类就不错啊。”

难不成还要把凤凰、鸾鸟射下来吗?——丕绪摇头苦笑。但是仔细想想,确实不可思议。

鹊鸟并不是什么珍奇的鸟类。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坊间村头寻常可见的平庸之鸟。黑色的头和翅膀,与一般鸟类没什么区别,只有翅膀根部和肚皮前方为白色。它的尾部较长,与身体等长的尾部也只是平凡的颜色。纤细的翅膀与修长的尾翼很是优雅,但颜色并非鲜艳,不易引人注目。鸣叫的声音也不是特别地好听。与燕雀一样都是司空见惯的鸟儿,早春啄食地面,秋来采集果实,比起翱翔的身影,反而是在地面上轻快弹跳的身影更为常见。

——就像黎民百姓一样,丕绪突然领悟到。

那些随处可见的普通的人们。身着朴素衣裳,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间劳动。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亮点。即便通过勤勤恳恳地磨练技术,孜孜不倦地学习知识,最多也只能当上丕绪这样的下级官员,不能奢望成为“云上之人”。即使如此,他们也不怨恨,而是安心地过着平凡的日子。仅此而已。

毫无疑问喜鹊就是臣民。如果他们能怀着满足的微笑死去,能够喜悦地歌唱,对王来说就是吉兆。百姓幸福与否,是王治世之道是否正确的证明。百姓若能像鹊鸟一样宛转歌唱,王的治世就能够相应地持续下去。

将陶鹊射落是不对的,自己先前的直觉判断应该没有错。王用权力射杀臣民,被射中的臣民纷纷跌落。以此为乐实不应该。然而竟然要用这种错误的事情,来确认人们对王权的恐惧——不这样做就不行。

王企图制造陶鹊,以使射手们甘心被罪恶所驱使,以使看见的人们内心痛楚。但是——。

“——不管怎样,我把能找到的记录尽量翻出来了。”

唐突的声音将丕绪从回忆中唤醒。回头一看,青江正抱着大部头资料回到屋里。

“幸好丕绪先生的作品都留有记录呢。”

是吗?丕绪叹了口气。

“那么,从中选个赶得及的来做吧。”

青江垂头丧气地说,

“……您对我的手艺这么不信赖吗?”

“我说过不是这个意思。”

见青江沉默着摇头,丕绪复又道,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忽然感到手上沉甸甸的,拿眼一瞧,原来仍握着先前那个青色陶鹊。

早料到从样图中挑选陶鹊制作出来,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却原来比想象的还要困难。即使样图还在,当年实际制作的也是萧兰,大部分工程要依赖以萧兰为首的冬匠们手头上微妙的感觉。材质也好,加工也好,细节的部分都是负责的冬匠反复试验的结果。如果不是本人的话,很难把握分寸。虽然实际动手打造的是工手们,但身为师傅的罗人也在现场,口头上指导他们、或者手把手地控制分寸。也就是说,相关的冬匠不在了的话,只能重新试验。而且——更糟糕的是,庆自悧王末年以来,战乱连连。像萧兰一样消逝了的冬匠很多,能够把握分寸的人屈指可数。短时间内不可能把过去的陶鹊再现出来。大部分工程要从最初的步骤开始试验——这样一来,所花的劳力与制造新的陶鹊相比,也没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还不如不被过去束缚来得快些。

虽然有这个念头,却不能付诸行动。犹犹豫豫地挑选着过去的图样,新王已正式登基。遵照过去的礼仪,新王进入王宫时,持有品级的官员全部在云海之上恭迎大架。丕绪所站的位置看不清她的样子。相貌也无从知晓,为人禀性也无从知晓。根据云上的传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是从异世界来的少女。是个做事不娴熟、常识不了解,诚惶诚恐的小姑娘。

又是女王啊,这么想着愈发提不起造鹊的兴致了。

薄王对权力毫不关心,只是一味沉浸于奢华之中。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从而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奢侈。躲在云海上一次也没有到凡间来。比王则相反,她只喜欢权力,自己只要动一动指头,就能支使着百官和臣民左右忙碌,真是有趣。后来的予王对两方面都不感兴趣,她幽居王宫深处,不理朝政。不要说权力了,就连国家和人民也不愿提起。等到她终于出现在朝议上时,已经是偏离正道的暴君了。

新王登基后不久,丕绪又被射鸟氏叫了去。和以前一样,为了讨好他,遂良表现得亲切有礼。

“如何?可想出好的方案了吗?”

没有。丕绪简短的回答让遂良皱了皱眉,但他很快重新堆起了笑容。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射礼的举行比预想的迟。据说即位典礼上要暂时搁置大射。”

“暂时搁置吗——?”

丕绪颇感惊讶,反问到。遂良蹙起了脸。

“你就别问理由了,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新王的意愿——要不然就是高官们的意愿。他们是不会对我们一一说明的。”

确实如此。丕绪点头道。

“不管怎么样,初次大射将在郊祀上举行。真可惜,好不容易准备的大射无法在即位典礼上有所表现。但这样一来,时间就比较充足了。”

郊祀是向上天祈求对一国的庇护,其仪式一定要在冬至举行。特别是即位后的第一次郊祀,对王、对国家来说都是重大仪式。在第一次郊祀上安排大射是理所当然的——不论发生什么事这一安排也不会改变了吧。离冬至还有两个多月,从头开始推敲策划的话,勉勉强强赶得上。

“夏官府的前途就靠这一次了。此事全全托付于你,请务必做出让我们面上有光的陶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