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照之狱

夜里,蒲月冲进了瑛庚的书房。

“——我听说今天出了大事——”

蒲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瑛庚却只是点了点头。

“真是对不起。如果当时我在,能制止住的话就好了。”

“这不是你的错。……你从哪里听来的?”

“下人们说的。——那之前只是听说司刑府上有些骚动,但我没有问具体发生了什么。”

瑛庚苦笑道,

“可能是因为发生在大厅吧。不过下人们还真是多嘴啊。——算了,又不能把人的嘴缝起来。”

瑛庚说着,看了一眼窗外。从黑暗的庭院吹来了凉爽的夜风。——已经是秋天了。

“如果这件事传到司法或小司寇的耳中怎么办呢?”

“那我肯定要回避这件案子了。”

一边回答,瑛庚突然觉得这样也好。可能不光是被回避案件,做得不好的话甚至可能被免职,但瑛庚现在觉得,那也无所谓了。

想到这些,瑛庚看着蒲月。

“这可能还会连累到你啊。”

蒲月跪在瑛庚的身旁,抓住了瑛庚的双手。

“请您不要说这种话。”

“只是——”

蒲月刚刚当上国官,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眼看就要失去了。

“……你也别去责怪清花吧。”

虽然不知道清花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她终究是一片好心。后来问周围的人后得知,清花现在已经秘密去了芝草,不光是骏良的父母,还访问了其他被害者的亲属。现在应该正在同情他们吧。清花的行为虽然显得很没有远见,但不能否定她的心情。

瑛庚这么说后,蒲月点了点头。

“可能是我太不善言辞了。我应该更加清楚地向她解释我的职责。告诉她我现在怎么想,又是因为什么而犹豫不决的。”

虽说是这样,瑛庚不认为自己做到了这一点。让清花理解这些实在是太难了,他甚至没想过要让她理解这些。——这不是拒绝,相反地,他倒是希望清花单纯地感到义愤填膺,率直地发怒。

但是,可能是瑛庚自我为中心的想法让清花发怒了,也可能是这样让惠施发怒的。至少她们都是因为瑛庚的同一句话而发怒的,这一点来说,全都要归咎到瑛庚身上。——瑛庚这么想着,蒲月对他说,

“我认为,这并不是祖父大人您的责任。”

“……是吗?”

“是的。这既不是祖父大人您的错,也不是姐姐的错。而是狩獭的错。”

瑛庚难过地笑了。……打算在这里把狩獭抬出来吗。

但是,蒲月轻轻地摇了摇头。

“姐姐感到很不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见骏良的双亲,但她做事的目的我好像能猜出一二。那是为了让狩獭获得死刑——以此来消除她自己心中的不安。”

“但我说过,死刑对于防止犯罪起不到作用……”

蒲月又摇了摇头。

“可能也并不完全是。芝草的治安正在恶化,而且不知何时竟然也殃及到王宫里来了。仅仅是这样的不安,却反映出了这世上竟有如狩獭般不可教化的罪人存在。正是这种践踏正义而毫无悔意的人,使姐姐,以及像姐姐那样的百姓们的感到不安。”

说着,蒲月无力地微笑起来。

“只要除掉狩獭,这种不安也能除去。姐姐和百姓们也会重拾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就这样把眼前的世界重新整顿起来。”

“是吗——这是清花说的吗?”

“不,是我自己这么想的。在我心中的只是寻常百姓的那一部分是这么想的。”

是吗,瑛庚的心中叹息道。

“除掉狩獭来整顿这个世界……”

不知不觉中,耳边又响起了渊雅的声音。

“禽兽这种词汇,是将你无法理解的罪人排除在人以外歧视性的说法……”

蒲月诧异地斜着头。

“大司寇是这么说的。我当时也觉得很有道理。其实我们比想象中还要怯懦呀。理解不了的事物如果不抛弃掉就不能安稳度日……”

瑛庚觉得当初把惠施的道歉信扔掉也是出于这种心态。反正今后不会见面了——虽然这么想,其实还是因为一种将无法理解的事物斩断,并赶到一个自己再也看不见的地方的冲动。

这么说起来,瑛庚之前为了惠施申请赦免,为她赎罪,但并没有实际去与惠施见面。大概也是因为想把惠施放到一个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吧。仅仅是因为责任感而帮助了她,但如果当初与惠施见面,即使很难理解也把话说清楚,可能就不会造成之后的事态了。至少那样的话惠施就不会再继续犯罪了。

“人类就是一种这样的动物吧。”

蒲月说着,轻轻地拍打着瑛庚的手背。

“但是,我也是一介国官。我知道不能以私情来考虑。我虽不是秋官,但我想知道祖父大人您现在最主要的负担是什么。”

瑛庚只是点了点头。

“姐姐的事就交给我和李理吧。祖父大人您还是履行司刑的职责吧。”

瑛庚只是无言地反握住了孙子的手。

不管怎么说,瑛庚听到了骏良父母的说的话。虽然还不至于妨碍自己的职责,但他还是觉得不能瞒着不报。于是第二天他把事情报告给了知音。知音让他一边等上面的决断,一边继续进行审理。三天后,知音把瑛庚叫去了。脸色似乎比报告的时候更加难看。

“主上似乎理解了,所以没有问题。”

瑛庚看着知音的脸。

“我与小司寇谈过,决定还是上报给主上。后来问过主上如何处置,主上说没有关系。”

知音降低了声调。瑛庚也觉得气氛不那么紧张了。王没有斥责他这是件好事,但同时他也觉得有些灰心——还是要自己来下决定。让他更灰心的是,王似乎真的觉得是一件烂摊子而扔给他们。

“……主上对于狩獭的案子,是不是完全没有兴趣呢?”

好像是这么回事,知音压低声音说道。

“大司寇那边怎么说呢?”

“还没有什么风声传过来,按道理他应该不会什么都不说的。”

“考虑到大司寇的想法,是不是应该让我回避这个案件呢?”

“主上都说没关系了,那就不至于。”

知音说着,看着瑛庚。

“我知道你现在负担很重,但我希望你来判断这个案子。你与如翕、率由三人无论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都支持——所以我才会选你们三人。”

知音的话非常受用,瑛庚深深地低下了头。但当他走回议事堂,又觉得心情低落起来。见到一脸担心的如翕和率由的脸,就更觉得黯淡了。

“……果然主上是对狩獭的案子没有兴趣。”

先说出口的,竟然不是主上对自己的处置,而是这件事。

国家倾斜了——确确实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