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外传·漂舶 |
“使用敕命或使令愚蠢透顶,要逃的话就从正面堂堂正正的逃走。” “出人意料的事称得上堂堂正正吗?” “不做吗?” 六太悠然的笑了。 “做。” 六太拿过茶器,对着地面轻轻的比划着,向着露出怪讶表情的尚隆笑着: “为了麻痹他们,在这里掀起大乱比较好吧?” 眼下是广阔的原野,呈现鲜艳夺目的黄金色。 “——厉害。” 和尚隆进行了不良商谈后五日,以玄英宫为舞台玩了整天的捉迷藏,终于巧妙的逃出关弓山。 那一天正是天宫府的朝议,选择这一天也有以牙还牙的意味在其中。 帷湍一定正在生气吧,回去后少不了一番骚动。但是命使令带来TORA后连夜赶路,现在玄英宫已经在遥远的彼方,看着眼前的光景,不由觉得那些事情怎样都无所谓。 越过被浓重的绿色覆盖的山地,就来到广大的平野。空中疾驰的TORA的脚下是无边的农田。雨期前的收获之际,平野一片金黄,金色的海面有风吹过,描出波纹。极目远眺可以看到青色的大海。 海空之间耸立的绀紫色的浅影是包围着黄海的金刚山。 雁内海一侧突出,分隔开黑海和青海。隔开黑海和青海的是艮海门,跟前是贞州,海的对岸是国都靖州的领地艮县。 “这边的海一向不错。” 六太自言自语。目光所至的空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就像海上的玄英宫。六太抬起视线,只能看到高而澄澈的苍穹,看不到云海的水。升到一定高度的空中,随角度变化可以看到像玻璃板一样张开的云海底部,但一般场合是不能确认那里云海的存在的。但是,即使眼睛看不到,也可以知道那里有海隔开天地。——被隔开了。 “……尚隆脱身了吗?” 含笑回想起玄英宫的混乱,觉得尚隆肯定会做出什么来。算了,哪一边都无所谓,即然自己在下界的空中了。 TORA越过染上鲜艳色彩的山野来到海上。前方是金刚山。渡过大海,金刚山半山里突出来的沙洲般的土地是艮县,那里有进入黄海的四令门之一的令艮门。 六太飞掠过艮县广阔得令人惊叹的山野,浴着夕阳深入艮的城镇降落下来。艮县是六太自己的领地靖州的领土,但是应该不会有人认得六太的脸。于是六太从TORA上下来,悠游自在的牵着缰绳向城镇西南的人门走去。 金刚山的山体以仿佛要倾倒的角度耸立在人门的宗关跟前。距闭门的时刻还有一定时间,人门已经紧闭了。人门向前只有令艮门,令艮门只有在冬至日才开闭,所以人门也只在冬至的时候开启。冬至的日子还早,因此门前的艮的城镇呈现出闲散的气象。 “你……出生在那里哦。还记得吗?” 伫立在门前的广场,六太看向TORA的头,驺虞像是要肯定一般轻轻鸣叫着。 “想回去看看吗?” 只有TORA喉咙低吟的声音回应六太,好像在说不知道一样。 六太想去那里。改元以来四来,再过一年就是第五年了。——到底明白了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地的意味。想去,但是不能去。看看覆盖了焦土的令人赞叹的金色海洋是另外一回事。吐了口气,六太牵着TORA的缰绳向宗关近前走去,看到了那附近的布告板。这里是雁州国尽头与黄海的交接点。四年前立起的布告板还是当时的样子,在细长的小屋一样的墙和房顶的包围下免受风雨。旁边一个官差艰难的站立着,仿佛找不到立足之地。 六太抬头看向布告。骑兽家禽之令,又称四骑七畜之令。——令曰,增妖魔于骑兽家畜之列。 尚隆下过这条敕令的时候,帷湍、朱衡,甚至成笙都呆了。只有六太懂得其中的意味。 大概因为一直旁若无人的看着,旁边年轻的官差盯住六太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六太看向差人的脸。 “名字?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你怎么看也不像是十五岁左右。” 六太点点头,——六太知道他为什么问自己的名字,这个命令正是六太凭靖州州侯的权力发出的。 “在找谁吗?被探访者?” 不是,官差摆摆手,六太稍稍安下心。“下落不明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被探访都者”(注:这个,能力有限,翻译不出来,前后两个称呼意思是一样的,都是下落不明被寻找的人,但后者是敬称的形式),说来话长了。 “是有权势的大人们在寻找,十五岁左右叫做更夜的人。” “嗯。” 已经实现了约定,但是现在还是没有一点音信。只是根据仙籍上没有消失的“更夜”的文字知道他还没有死。 官差笑了。 “可能是恩人吧。——说是如果叫更夜的人出现的话,就郑重的带到县城里去。假如拒绝了的话——” 六太睁大眼看着官差,带进县城报告给上边是自己下的令没错,假如之类的可没说过。 “——就告诉他霄山上有冢慕。” “霄山?——冢慕,是谁的?” 不知道,差人歪着头。 “没有告知那么多啊。——越过元州的国境就是称为碧霄的天子领地。 碧霄的凌云山是禁苑,那就是霄山。” “禁苑……” “既然是在霄山,一定是和王有过交往的人哪。——不管是那个冢慕的主人,还是叫做更夜的人。” “又盖了新楼啊。” 以手支颊的男人闲散的望着窗外说。窗外是碧霄城镇的大路,路的对面正在建起新的高楼。湘玉看着他笑了。 “碧霄里的人越来越多,我小时候可以做梦都想不到会这样呢。” 湘玉正在削茶块,这是东边庆国出产的有名的白端茶,男人昨夜拿来的。这么贵的东西,男人却砰的扔过来说想喝。男人的字是风汉,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做什么。虽然来这里,但是近半年的时间不见踪影,想必不是附近的人吧。骑兽很出色,出手也大方,应该是有钱人,可是问他这茶是怎么回事时,回答是偷拿的身边的人的东西。 “……人增加了所以妓楼也会增加,真是拿人类没办法。” “不是客人该说的话啊。要是很闲就来削这个,虽说可能是好茶,太硬了。” 男人点点头,从湘玉手里接过团茶的小刀,老实的把茶削在膝上的茶器里。湘玉笑笑,望向窗外。赤瓦绿柱,崭新的高楼延续下去。 “真的,人增加了呢。……我小的时候,这里是什——么也没有的荒地。 掘开土地,只有烧焦的瓦砾和白骨。这可是天子的领地呢?相信吗?” 男人笑了。 “雁曾一度灭亡的缘故啊。——这么多够吗?” 男人递过茶器,湘玉轻轻开口。 “这样谁喝得了?茶削了味道就变坏了。” “让我干活还发牢骚吗?” 男人这么说,湘玉瞪着他。 “你跟我借了钱的哦。不要忘了啊?” 将要关门的时候才登上楼来,招呼了近十个艺妓盛大接待,津津有味进行无聊的赌博结果大败。 本来借宿的房间被湘玉改回了,觉得他有点失落,湘玉把自己的私室借给他。 “但是,为我泡茶的话可以一笔勾销。” 男人没有办法嘟囔着起身,湘玉笑着看他用生疏的手法泡茶。 “风汉是做什么的?” “那人嘛……” “难道是官差?” “我看着像官差吗?” “不像。但是总来登霄山不是吗?是任务吧?虽说那里是禁苑,总觉得是被舍弃的地方。” “不是任务,要说是什么的话,算是观光游山吧。” “怎么会。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哦。” 男人微微笑了。 “有坟墓。” 湘玉愣住了。 “……我听说过,霄山有元伯的坟墓。是很久以前的令尹曝尸在那里吧?” “曝尸?” “嗯,听说他谋了大逆,所以就在天子的领地里曝晒亡骸。” 怎么会,男人笑了笑。 “只是有坟墓而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把罪人曝尸也没什么意义吧。” “啊呀,……说得也是。但是那是元伯的墓啊,说要拜访坟墓,难道风汉是元伯的旧识?” “反正不能说没有渊源。” “这么说你也是恶党喽?元伯是个大恶人吧?” 男人放声笑起来。 “且不说我,斡由被那么说的话可就毫无立场了。” “斡由——元伯?但是传说是那样的,他杀了元侯任意控制元州,最后谋反了。” “原来如此,巷间的传说大概是那样没错。” 男人抱着茶碗走回窗边,淡淡的望着下边的小摊。 “……斡由是元州侯的儿子,枭王的时代成为令尹辅佐元侯,但是父亲是个不中用的人。枭王是如同战乱或天灾一样的灾厄,父亲没有能渡过那场灾厄的器量。斡由放逐了那样的父亲,自己管理元州。虽然说是从父亲手里夺走了州侯的地位,如果考虑父亲为枭王所用虐待人民的可能,斡由是除去了灾厄的人。” “说得好像亲眼见到似的。——但是,罪过就是罪过吧?” “当然,是的。——但是,现在还有一个同样有着不中用的父亲的人,灾厄到来的时候,那家伙也同样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可以越过灾厄的人。这边没有犯罪止步不前,结果被灾厄吞没,连领土都没有了。” 男人微微苦笑着,哪里好像在自嘲一样。 “杀死父亲渡过灾难,使百姓活下来的斡由,和害怕成为罪人让父亲活着,却使百姓死去的那个家伙,事实上到底谁更好呢?” “……应该不是斡由。不正因为不怕犯罪,结果犯下了大逆的罪过吗?” “也许吧……” 男人盯着茶碗。 “我不是很了解斡由……。在我看来,斡由似乎认定自己不是州侯就一文不值,而且一定要做一个好的州侯。斡由虽然谋反,并不是为了玉座。元侯是枭王任命的,自己不过是其下的令尹。如果自己之上有了新王,就不能继续做领主,所以不得不想要立于王之上吧。” “……搞不懂呢。”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认为斡由想做一个好的领主,想被这么称赞。斡由自身没有矛盾。——应该说是对自己的欲望没有疑惑吗?因此并不惧怕成为罪人。” “主要的是,他想要的只是赞扬而已啊?” 湘玉问道。男人回过头。 “那样不行吗?斡由向往美名,对其自身没有坏处吧。追求美名而施善行于民。不管实质如何,百姓得到了好和;被百姓称赞为出色的君主,斡由也就得到了好处。” “虽然是那样没错。” “有时会想,如果斡由到最后都只是追求美名而已的话——。实际上,斡由在美名之前不得不先保住自己领主的地位,如果他一直只是追求美名的话,或许没有比这更适合做王的人才了。” 湘玉睁大眼。 “真是说了不得了的话啊。” “是吗?” “玉座上已经有王了,所以才是大逆的吧?不能贯彻始终不就是没有王的器量的缘做吗?就算不是那样,斡由也必然缺了什么。不然台辅一定会选斡由为王的嘛。” 啊,男人笑了。 “原来如此啊……” 霄山是座荒凉的山,到处堆积着附着干涸苔藓的石头,那些石头很脆,踏上去很容易崩碎。没有可以飞行的骑兽是不可能登攀的吧。 “下雨的话,就算有TORA也上不去哪。” 六太仰望着不稳定的重叠起来的石头自言自语。风很强,每吹过一阵风,都可以听见小石滚落的声音。要是下了雨,真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吧。恐怕这座山每到雨期都会崩塌。 霄山主峰的高处,可以看见艰难的维持着形貌的屋宇的瓦片,依凌云山的通例来看,应该有从半山腰通到屋宇的隧道,但是关键的入口可能被埋没了而没有找到。没有办法,只有依赖TORA登上去了。 一边避开猛风,一边警惕落石,来到了屋宇的眼前。建筑一派凄惨的景象,柱子倒了,歪斜的屋顶上零散落下瓦片。六太不可能熟知领地的每处,但是连霄山的名字都不知道,应该已经被遗弃良久了吧。既没有有用的产物,也没有什么用途。说不定本来就是建造陵墓的山。 屋宇周围的园林里也没有身影。崩落的岩石飞进来,滚得到处都是。勉强维持了林子规模的松树中,有小小的四阿。是因为周围松树的枝和根的保护吗,还笔直的伫立着。 六太从鞍上下来,让TORA在原地等候,进入松林。四阿旁边卧睡着TAMA,六太看到这个,轻轻笑了。 “嗨——” “一个人喝酒吗?” 六太放声过来,尚隆回过头。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悠闲的举起手打招呼。 “为什么六太会在这种地方呢?” “为什么,想问的是我吧。对布告牌的官差说了奇怪的传话的是你吧?” 六太走近门口在尚隆身边坐下。四阿前边残留着破损的石头地板,庭院大的地方里石刻的桌凳还保持着形状,但是地板的坑洞和龟裂里生出了茂盛的秋草,完全是一副废墟的景象。 “在这种地方喝酒很快乐吗?” 尚隆笑了。 “至少听不见朱衡和帷湍的怒鸣。” “也——是。” 地板尽头松树底下,可以看到一个坟墓。坟墓一般栽种梓树作为墓标,这个坟墓上却放着一块石头,并且像是刚刚撒过水一样湿润。 “——那个,斡由的?” “算是吧。” “是雨期之前吧。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不,稍微再迟一些吗?” 六太轻声说着盯着坟墓,追想起仅存的记忆。所有的细节都风化了,就像这座山会在雨期崩塌,记忆也正随着雨期一点点消失。也许什么时候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啊。说是有约定,我以为又是无聊的约定呢。就是现在,这么说也许早了点,这座山一入雨期就不能攀登了哪。” 带着些许揶揄抬头看向尚隆,本人一脸平静。 “说什么呢。” 六太笑着看回坟墓。 “真不知道你对斡由好到为他做了坟墓呢。” “那么做也没什么吧?斡由留睛了优秀的官僚。” 六太点点头。元州的官吏的确志向高远又有能力。无论斡由举起的旗帜的虚实,对旗下聚集的官僚来说都是真的。他们在之后朝廷改革之际,不知发挥了多大的作用。 “——本业斡由也没想到过会被我凭吊吧。” “明白那个还对着他喝酒吗?那会让他完全厌烦的哦。” “什么嘛,偶尔斡由也想要可以诉说愤恨的对象吧?” “到那时候真的会有妖怪出来。” “要出来了哦。” 尚隆淡淡的说,六太稍稍缩回身。 “又来了……” “这里以前似乎是陵墓。不只是斡由,一群群死人就会冒出来。” “一群群的吗。” “有旧的,也有新的。想对我说怨言的家伙都聚集过来。” 所以啊,尚隆笑了。 “日落前下山比较好。” 六太盯着那张笑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就那么办吧。我又不喜欢哀鸣和怨言。” “那么再见。” 啊啊,六太举起手站起身,返回四阿,摸了摸TAMA的头,回到TORA那里。TOAR不可思议的看着六太和四阿,六太毫不在意拿过缰绳,轻轻拍拍驺虞的头。 “……尚隆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别管他了。” “还没找到他们吗!” 成笙面对帷湍的怒鸣叹了口气。 “到底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带着驺虞呢!也知道出了关弓往西去了,怎么就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呢!” “就那么点功夫,能干什么呢。” “总之,为什么不立刻追在后边?” “对手是驺虞啊。即使追也追不上。” “驺虞寄放在夏官的厩舍里,他们怎么带着那个逃走的,告诉我啊?” “不是因为天官(是天官还是夏官啊?)的门卫太不小心吗?” 两个人间漂浮着紧张的空气,朱衡把小吏送上的茶器放下。 “不要吵了,一点不像大人。你们二位吵架有什么用。” 帷湍把矛头转向朱衡。 “为什么你还那么镇静!” 成笙也点头望向在官府自己房间里平静与文件之山对峙的朱衡。 “真是的。” “不是什么镇静的问题。——不是看到这种结果了吗。那两位是可以关起来,老老实实做事的人吗?要是说不许走就会故意走掉,现在明白了吧?” 帷湍敲打桌子。 “是那样。——但是,要是说走了也没关系,真的就随便出走了,那些家秋!到底怎样才能把他们老实关起来呢!” 所以呢,朱衡笑了。 “所以说不要管他们嘛。” 帷湍抱住头,成笙按住太阳穴。秒衡继续笑着。 “总之,太无轨道的话就会陷入连早觉都睡不了的困境,他们总算明白了吧。托两个月的忍耐之福,工作也进行得差不多了。这样也不错呢。” 帷湍恨恨的瞪着朱衡清澄的侧脸。 “你一开始就放弃了吗?” 怎么会,朱衡仿佛见外似的说道: “我可没有让主上和台辅任意行动的打算,所以才帮助你们的啊。” “你啊……” “我只是说不能关起来,只是盼望两位是品行方正的王和宰辅是没有用的。暂且这次先让他们知道过度乱来会落得怎样郁闷的下场,这就足够了。之后就是让他们不要越过限度,慢慢训练就可以了。” 成笙呻吟道:“那些家秋,跟TAMA和TORA一样吗?” “那对驺虞可是失礼的哦,可以说是跟家畜一样。”帷湍大大的叹气。 “你……真是不饶人啊。” “啊呀,哪里不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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