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之幽梦·华胥

一时间,朝堂里充满了号泣和呜咽的声音。想到官吏们至今仍如此仰慕着砥尚,朱夏就感到胸口被苦闷塞满了般的痛苦。
  “……砥尚。”
  朱夏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是一半处于呆滞状态的荣祝的呢喃。
  “砥尚没有从自身的罪过中逃走……做出了改正过错的选择……”
  朱夏这样说完,背后传来小小的呻吟声。紧接着荣祝从朱夏身边走过,退出了朝堂。官吏们也随之而去似的,纷纷站起,走出朝堂,大概是为了转告这个讣报吧。和向着朝堂东面的府第走去的官吏们相反,只有荣祝的背影笔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
  “……责难无以成事。”
  听到带着伤感的声音,朱夏回过头,青喜露出笑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果然是砥尚陛下啊。”
  “砥尚想说的是什么……?”
  “一定就是这句话本身的意思——谴责别人、非难对方无法做到任何事情。”
  “是什么意思?我决没有做出谴责非难砥尚的事啊。”
  “不是的,”青喜摇了摇头。“我想砥尚陛下是在说自己。然后,也想把自己得到的这个结论,作为教训留给众官们。”
  “砥尚在说自己?指什么?我不懂,他责难了什么?”
  “扶王。”
  啊,朱夏吃了一惊。
  “我想一定是这样。我想起自己也曾被母亲这样说过。很久以前——还在高斗的时候,砥尚陛下举起高斗的旗帜,兄长去参加了,我当然也很想一起去。所以我就劝说母亲,说母亲您也一起去吧,参加高斗吧。然后母亲当时就说了类似的话。”
  “慎思大人?”
  “他说责难别人容易,但不会因此改正什么事情。”
    ※    ※    ※
  “我信赖砥尚。”
  ——慎思这样说道。
  “但是,我不能赞同那个称为高斗的什么组织。我也对砥尚这样说了。”
  “为什么?”青喜向义母问道。
  “你自己动脑思考。我不喜欢责备人。该说的话我已经对砥尚说过了,之后要靠砥尚自己考虑,然后做出选择。”
  “怎么这样啊。”
  青喜说完,养母微笑道,“不可以吝啬思考。”
  “嗯……那么,请至少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母亲不喜欢责难呢?”
  “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当然,如果仅仅是责备人,想说多少都能说出来。我对砥尚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怀疑,嘴上说你做得不对容易,但无法对他说出怎样做才是对的。”
  “……我完全不明白。”
  “青喜认为这个国家怎么祥,王怎么样?”
  “我觉得主上已经背离了正道,因为国家的情形真的很糟糕。”
  “那么,如果主上和台辅死去,青喜准备升山吗?”
  啊,青喜吃惊地眨了眨眼睛,慌忙摇了摇手,“我——您指我?怎么可能。”
  “为什么?”
  “我这种低微的人怎么可能统治得了国家,砥尚大人或兄长的话也许可能。”
  “哎呀?青喜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却因为别人也做不到就谴责吗?”
  “嗯……不是,那个……”
  “有资格谴责主上的,难道不应该是能比主上更好地统治国家的人吗?”
  “……也许是这样。”
  “我想对砥尚来说也是一样。我也觉得才的现状非常严重,也许可以说一切都是主上的责任。所以有人对主上提出非难也许是当然的事,结社组党高声呐喊或许可以把这份心情传达到主上那里。砥尚正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吧。但是,在我看来不是这样。谴责砥尚你这样做不对也许很容易,但如果问我该怎样做,我回答不出。想让国家复兴,的确需要让主上改正。但我不知道为了实现这个该怎样做。只是,认为砥尚正在做的事不对——但可以只因为这样就谴责砥尚吗?”
  “……虽然是这样。”
  “所谓改正,就是这样的事吧。能够向对方说出不是那边、是这边时,才能称之为改正是吧?”
  “但砥尚大人不正因为知道正道是什么才聚众高呼的吗?”
  “也许是这样。我首先告诉了他这不对。虽然我不能指出怎样才是对的,但我跟他说我不能赞同你现在做的事情。不过既然他听完我的话,还对自己要走的道路有自信,那么就照砥尚自己希望的那样去尝试也好。”
  “去尝试也好……想不到母亲还真是冷漠的人呢。”
  “如果砥尚大人错了呢?”
  “如果明白自己错了,砥尚是能够接受并且能勇于改正的人,我相信他。”
  慎思说完,露出一丝微笑。
  “我并非知道砥尚在做的事是错的,只是感到不适宜。既然感到了不适宜,就不能伸手帮他。但我无法对他说出怎样做的才是对的,所以没有谴责他的资格,也没有想过去谴责他。所以青喜也可以按照自己希望的去做。你如果觉得砥尚做得对,就去他那里援助他。”
  “但是……”
  那样的话,等于青喜认为慎思的做法是错的。青喜苦恼地抬头望向慎思,养母笑了一笑。
  “不用担心我的想法,如果是我错了而砥尚正确,那国家会因此朝好的方向扭转。最重要的事在这一点。”
    ※    ※    ※
  “我……直到现在才感到稍稍明白了一点母亲讲的事。责难人容易,谁都能做到。但是,单纯责难却不能告诉对方正确道路的话,从中产生不出任何结果。改正意味着要成就什么事情,而责难什么也成就不了。”
  “我不懂,青喜。”
  青喜稍稍遗憾地微笑道,“姐姐——姐姐不是也说过吗?说我们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能做到,从扶王时代起一步也没有进步。”
  “是啊……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
  “那是为什么?”
  “如果知道就好了。”
  “这样考虑怎么样?想一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促使国家前进的能力。”
  朱夏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不知不觉抬高了嗓音,“这……你在说我们很无能,说我和砥尚他们无能?”
  青喜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能力并不是坏事对吧?我不能做到的事也有很多。比如,我完全不会用剑。要是被人说‘你不会就是不对的’,那我就犯愁了。每个人都有适合和不适合的事。”
  “那你想说是我们不适合?说我们不适合参与朝歌,没有施政治国的能力?”朱夏紧接着说道,“既然这样,为什么天要给这样的砥尚下达天命?”
  “我不是天帝,所以不知道。但是,是不是天帝看中了砥尚陛下追求高尚理想的那份真挚呢。”
  “那你就是说……理想很高,但没有实现它的能力是吧?”
  “只是不适合而己。”
  “不适合的人掌握着国权就是罪过。的确,人无能不是罪过。但王和治国不是这样,玉座上不能坐上无能的王!”
  “所以说啊,”青喜话说到中途停住、低下了头。朱夏也察觉到了——是的,只有王不允许是无能的。不适合治国就不能被原谅。
  “所以……砥尚失去了天命是吧……”朱夏呆然地在原地蹲了下去。
  “姐姐,”青喜轻柔地说道,“这只是因为有砥尚陛下的遗言才这么想的……说不定,是砥尚陛下从根本上误解了什么东西。”
  “从根本上……?”
  “责难无法成就任何事情。我觉得正是因为砥尚陛下从最开始就误解了这一点,所以察觉到之后特意留下了遗言。”
  “我不懂。”
  看到朱夏摇头,青喜微笑着蹲坐在她面前。
  “治国意味着要去施政对吧。对砥尚陛下来讲,就是必须要考虑应该怎样去做。必须考虑着应该怎样施政、怎样治理国家,然后去追求国家应有的姿态。可是,砥尚陛下真的有考虑过这些吗?”
  “当然了!砥尚从高斗时代就……”
  青喜点了点头。
  “砥尚陛下一直在讴歌国家应该这样那样,我每次听到时也总会感到陶醉。但是,到了现在才想到,那真的是砥尚陛下的理想吗?……不,一定曾经是理想。但是,那个所谓的理想,是不是只建立在一味与扶王相反的基础上呢。”
  朱夏呆呆听着。
  “扶王的课税重了,所以砥尚陛下就考虑到应该减轻。可这样一来国库就变得空虚,连座堤坝也建不成了。发生饥荒时也没有粮食储备,无法施米数民——对不对?”
  “……是啊。”
  “砥尚陛下对税为何物,为了什么存在、加重为什么是罪、减轻又为什么是善,真的有好好想过吗。是不是只为了不像扶王一样才减轻的呢。减轻赋税会发生什么,是考虑到这些后再得出的结论吗……”
  朱夏没有可以回复的话语沉默着。
  “母亲说得很对,谴责人很容易。特别是像我们这样,高举着理想谴责人真的很容易。但是我现在觉得我们没有静下心来好好想过,那些理想是否真的能够实现,是否真的是国家应该的姿态。看到扶王课的税重,就那么单纯地认为减轻为好……”
  说着,青喜叹了一口气。
  “税轻些为好,这的确是理想。但是,真的减轻税后,就无法做到润泽人民了。课税重了人民艰苦,减了人民依然艰苦。把这些考虑在内,经过充分的思索再得出结论,大概必须这样找到答案才行。而我们没有经过这样的摸索。”
  朱夏终于明白了青喜说的话。所以,慎思也多少次对砥尚说过,要决定税收就要看清现状民情,然后决定出适当的税制大概才是正道。被反问那应该是多少时,慎思沉默了。是的——对慎思来讲,也一定无法指出多少才是正确的税率吧。慎思提议尝试一下怎么样的时候,砥尚拒绝了。砥尚说不能在被重税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百姓身上再加重负担了。
  “对砥尚陛下来说,国家的应有姿态是独一无二而且绝对的存在。遵循正道的理想前方就是答案,不可能存在这以外的答案。在砥尚陛下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尝试或者暂时的答案存在。砥尚陛下对自己的华胥之梦持以绝对的确信,无法接受受协。但是这个确信却是通过谴责扶王培养起来的梦幻。”
  “你说得对,”朱夏喃喃地说道。
  朱夏他们的眼前是衰败的王朝。朱夏他们只是满足于非难扶王。朱夏对扶王的重税提出谴责,但那并没有经过任何深思熟虑。仅仅是看到百姓在眼前被重税压迫得呻吟而单纯的感到义愤。谴责扶王为什么课税苛刻、不体恤民情,坚信应该减轻赋税,但朱夏他们连想像都没有想像过,税减得太轻人民竟然也会艰苦。
  是的——他们以为自己对正道自知自明。因为扶王失道了,扶王的行为属于恶行是很明显的事实。朱夏他们彻夜地聚会商讨,谴责扶王、畅谈国家应有的姿态、描绘出了华胥之梦。这的确是通过谴责扶王才孕育出的梦想。最开始暖昧的东西,随着不断找到扶王施政上的错误,逐渐变得具体。扶王做的事,只要不去做就好——这样短路地去考虑,的确很容易就找到正道。
  这种廉价的确信,仅仅维持了二十余年。和砥尚一起构筑起的王朝比扶王的王朝还脆弱。
  “……我们,的确很无能……”
  国家是怎样的存在,一点也没有明白。治理国家需要的知识、思虑和方针都没有。
  “没错……我们真的只是外行。施政是什么,我们一点叫没搞明白。没有明白却满以为自己明白了。以为自己既然能够谴责扶王,就当然比扶王更懂得什么才是施政……”
  朱夏捂着胸口呆坐在原地,不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跑进堂室的是脸色苍白的慎思。
  “朱夏——青喜——,砥尚他……”
  朱夏点了点头。
  “……白雉鸣叫了末声。因为是禅让,所以留有遗言……责难无以成事。”
  慎思睁大了眼睛,然后低下头,遮住了脸。
  “是这样……砥尚自己改正了……”慎思呢喃着,然后抬起了头,“他是了不起的孩子,真的很了不起。”
  慎思的表情声音中带着理解了一切的彻悟。是的——既然慎思教诲过青喜责难不等于改正,那么对砥尚犯下的过错,从一开始就应该非常明白。也正是因此,慎思当时就没有参加高斗。
  “……慎思大人一直都明白是吧,我们没有资格掌握朝政的无能。轻易地非难扶王,满以为这样就懂得了一切……”
  朱夏说完,慎思吃惊的转向朱夏。
  “在您眼中,我们一定很愚蠢、很令人恼火吧。”
  “别这样想,”慎思说着,轻轻跪在朱夏面。“我怎么可能会这样看你们。”
  “但是……”朱夏强忍住哽咽。现在朱夏既感觉无地自容又对自己愤怒。自己不仅无能,而且对自己的无能居然是无自觉。
  “不可以这样责备自己。那么朱夏现在明白了应该怎样做吗?”
  “我们不应该掌握朝政,应该把它交给有资格的人去施行。”
  “那是谁?对于空位的才来说,王和官吏是必要的,而目必须尽快。”
  “这个……”
  “不可以这样的自责。对别人、自己都一样,砥尚留下的话很对,不知道答案,只是谴责成就不了任何事情。”
  “但是,”朱夏失声痛哭起来。对无能的自己懊悔,更对毫无自知自明的自己懊悔。像是失去了居所般的痛苦——自己对不起百姓。
  “我也参与了朝政。而且什么才是正确的,到最后还是没有明白。明知自己对朝政这样无知无能,仍然接受了太傅的官位。但是——不管什么样的王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吗?”
  朱夏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就是宗王,听说以前也不过是市井里一处会馆的掌柜。对那样的宗王来说,会懂得何谓施政吗?不管是朱夏还是砥尚——包括我,没有必要为了自己不懂而感到羞耻。如果说有你应该感到羞耻——应该后悔的事情,那么只有一个,就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确信。”
  “我们……”
  “但是现在已经对它产生怀疑了是吧?明白了自己并非不是无知、并非没有错误对吧?那么,就可以把它改正——像砥尚一样。”
  “慎思大人……”
  “砥尚是王。改正这个过错的方法只有两个。从现在开始反思自己的不足不明逐步改正,或者断定自己没有足以胜任的器量退位。砥尚选择了后者。从感情上很想说只要从头来过就够了。但是砥尚选择了后者,贯彻了自己追求正道的理想。砥尚没能原谅自己坐上了玉座。”
  “因为自己的无能……?”
  “因为下手杀害了他父亲和弟弟。”
  啊啊,朱夏呻吟着捂住了脸。“……您已经知道了吗?”
  “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劝诱砥尚的人也……”
  朱夏吃惊地望着慎思,慎思露出痛苦的表情。
  “……虽然是出于窘迫,但荣祝的行为不能被原谅,作为母亲,我觉得很可惜。对自己没来得及在他变成那样之前加以纠正感到懊悔,我对不起荣祝……”
  “母亲大人。”
  “所以,至少让我们来祈祷那孩子能自己改正吧。祈祷他不再罪上加罪增加耻辱,不会永远背离他即使做出那种行为也仍要坚持的正道。”
  领会了慎思想说的话,朱夏禁不住痛苦地喊道,“可是,那是……!”
  荣祝出了堂室,笔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独自一人。
  慎思抓住慌慌张张要站起来的朱夏的手腕。
  “坚强些。我们现在不能忘记真正需要怜悯的对象,我们肩上仍然担负着百姓,刚刚失去王的百姓。”
  慎思眼中浮动着泪水,但比起这个更显露出一股决然的神情。
  “砥尚为才留下了台辅,空位应该不会持续很长。砥尚直到最后没能忘记自己肩上担负着的东西。如果同情砥尚,我们更加不能忘记这一点。怜惜砥尚、荣祝的话,我们就必须背负起他们两人的罪过争取赎罪。”
  说着,慎思转向青喜。
  “你也是,青喜。从现在开始,不允许你只想陪在朱夏身边做个无位无责小人物的任性。”
  “是,”青喜神妙地点了点头,“遵照您说的做——黄姑。”
  青喜对养母端正地施了一礼。王的姑母,熏陶出成为飘风之王的砥尚,给予他极大影响,一部分大臣把慎思的人品比作麒麟的贵色——黄色,所以这样敬称慎思为黄姑。
  慎思毅然地点了点头,望向朱夏的脸,然后终于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跪了下来,抱着朱夏痛哭出来。朱夏紧紧地扶住慎思后背,忍受着慎思紧咬领口压抑着的呜咽。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呼叫朱夏和慎思的是小宰,声音里带着颤抖。
  心里明白那消息会是什么,一定是讣报——朱夏相信丈夫。
  青喜默默地站起来,迅速走出堂室、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