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外传·魔性之子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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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濑一走进校门,便看到校舍前面的前庭一带有满坑满谷穿着浅色调制服的学生,充满了学校特有的喧闹气息。与其说是高中特有的气息,不如说是结束长期休假之后独特的味道。远处的蝉鸣声乘着微微含有海水味道的风传了过来。

学生们穿着白色和灰色相间的制服。明亮的蓝灰色领带看起来有种清爽的感觉,不过站在学生的立场,可能会觉得反而让人热得受不了吧?为了贪图一点凉快而将衣领松开来的学生被站在校门边的老师给逮个正着,好好地训了一顿。

广濑见状不由得笑了笑,然后才发现自己的衣领也松开的。他赶紧将公事包夹在腋下,重新打好领带。脸上带着一丝丝的苦笑。

广濑就读这所高中时所穿的制服并没有领带的设计。那里在广濑毕业之后的第二年,原本带点僵硬感的开襟衬衫和黑色的学生裤所搭配而成的夏季制服才变成现在的样式。那种制服款式只适合正经八百的老师穿着。而现在自己却成了那种正经八百的老师——正确说来只是实习老师——实在有点可笑。

广濑混在几名教师当中从职员用的玄关走进校舍,几个熟悉的面孔擦身而过,广濑一边不断地点头打着招呼,一边把手伸进公事包当中拿出校舍的指示图确认着建筑物。他环视四周,寻找特别教室。

广濑三年多前从这所私立高中毕业。就偏差值而言,这所学校算是高水准层级的男校,再加上也算是有一段历史,因此被归入明星学校之列。除了毕业生进入有名大生的升学率还不错,除此之外就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虽然不是特别有趣的高中,但也不是一所让人讨厌的学校。

这所学校只有高中部,以这种类型的明星学校而言算是比较稀奇的,每一个学年都只有六个班级。而每个班级大约都只有四十个人,以都市学校而言,可以算是小规模的学校。广濑在学时,古老瓦造的校舍就盖在市区的正中央,但是由于近年来的风潮影响,校舍已经移到市区之外了。这是发生在三年前广濑毕业之后隔年的事。

由于这样的因缘际会,在开始接受教育实习训练的时候,广濑才在毕业只后第一次踏进母校。其实要是真的想回母校的话,他随时都可以来,只是没来由的总会有些畏缩。

学校这样的场所是自己就学期间的活动领域。这里是他的生活场所,是位于家庭的延长线上近在咫尺的场所。可是,一等他毕业,这里就变成了别人的场所了。他成了校外人士,成了一个入侵者。更何况以广濑的情况而言,校舍在他毕业只后整个迁移过,连制服也都做了整体的改变,现在这个母校对他来说,跟一所完全陌生的学校一样,并没有多大的差异。

他曾经来参观过一次当时还在修建中的新校舍。这一带近海,到处都是延绵不绝的荒芜休耕地。而在这当中不断有以风平浪静的大海为背景,看起来像搭盖某种大帐篷似的建筑物群耸立起来。宽广的道路贯穿了平坦的土地正中央,学校附近盖起了越来越多的大型住宅区。他还记得还在建筑中的建筑物和同样还在建筑中的学校形成奇妙的景象,让他觉得像是坦克或者航空母舰浮在水面上一样。

而现在,原本建筑当中的住宅区已经完工,房子栉比鳞次地耸立在原本荒芜的休耕地上,形成了一个大规模的新城镇。私铁的路线也延长了,崭新的车站前方有着不断扩张地图的闹区,然而对广濑而言,这里已然是一块陌生的土地。

这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和“母校”这两个字所勾起的感伤情绪相符。瓦造的校舍或者是比校舍更充满阴森味道的校树就不用说了,连以“历史”两个字来形容都稍微太过陈腐的气氛、用“传统”来形容都觉得太过粗俗的印象都不具任何意义。

学校非常宽广而明亮。耸立在漂亮校舍当中的树木洒落下微弱的阴影。校园内设计成几何图形的草坪散发出浓绿的色调,但是正因为整理得太过干净,反而缺乏一种植物茂盛的印象。从正门通往中庭的道路两边的应该是樱树吧?以树干的粗细来看,应该是从位于市中心的旧校舍那边移植过来的,但是被等间隔种植及刻意修剪之后,跟原来的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他当然没有重回母校怀抱的感慨,倒是有一股失去依靠似的怀旧情感在心头游移着。他莫名地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那种感觉和广濑情绪低落时一定会感受到的独特情绪极为类似。——就像失去祖国者的感伤。

广濑的负责教官是一个叫后藤的理科教师。因为是私立学校,教师的流动率并不高。广濑在学期间的教师现在几乎也都还在这所学校内执教鞭。

后藤是化学老师,是广濑就读一年级的的班导师。广濑得到他多方面的照顾,也受到他很多影响。

广濑很喜欢后藤而后藤对广濑似乎也特别有好感。除非必要,否则后藤都不回教职员办公室,他把化学准备室当成自己的落脚处,而广濑也在里面待了三年之久。拜此之赐,广濑对化学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也因此只有化学一科的成绩比较能看。为此他进了大学的理学部,不过广濑并不想成为研究人员,可也不想当一个平凡的上班族,因此便打定主意当老师。也许不全然是从后藤的身上看到身为教师的崇高理想而受到触发,不过要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到后藤的影响也不为过吧?

         ※       ※       ※

特别教室被整合唯一,划分出一块区域成为特别教室大楼。八月份前来接受学习辅导时他就接到指示,要他今天到校之后就直接到化学准备室来,可是广濑并不知道化学准备室在什么地方。依照指示图边走边找,完全陌生而充满闲散气息的特别教室大楼让他有一种疏离感。他在三楼的尽头找到了化学实验室,旁边就是化学准备室。

广濑轻轻敲了敲准备室的门。里面立刻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应。

“哦。”

“打扰了。”广濑招呼了一声,将门打开,顿时一股油味伴随着冷气迎面扑来。那是和化学准备室不相称的松节油的味道。

“啊,你这不是完全变成一个大人样了吗?”

挪揄似的笑着的后藤站在放在不算宽广的准备室旁边的画框前面。后藤画画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兴趣。他具有不像外行人会有的高水准绘画修养,兼任必修的美术社团的美术老师一职。现在他并没有在画图,只是看着自己完成的作品。

一边的墙上摆着橱柜。对面的墙边则摆着三张紧靠在一起的桌子。其中一张,就是位于画框旁边的那张桌子上散放着笔洗的颜料、调色盘等用具,而其他两张桌子上则放着看来像是教材之类的东西,但是仍然一样的混乱。被丢在地上的实验用具和帆布鞋、贴在墙上的周期表和备忘纸,使得准备室里看起来就是一副杂乱的景象,和以前广濑经常造访的那个准备室的印象紧紧地重叠在一起。

广濑望着一点都没有改变的后藤的脸,终于笑了。现在他终于有“我回来了”的感觉。

“好久不见了。”

广濑说完,后藤立刻笑了起来。他们在八月举行的学习辅导时就见过面了,所以也不算多久没碰面,可是看到在准备室中的后藤时,广濑却有一种莫名的好久不见的感觉。

“没想到一转眼你也到了打领带的年纪了啊?”

“承蒙您的照顾。”

广濑寒暄过后,后藤指着进门后的第一张桌子。

“你就用丹野老师的桌子吧。”

教化学的老师只有后藤和丹野两个人。年级老大个性又温厚的丹野老师对松节油的味道是敬谢不敏,几乎不到准备室来。后藤的个人物品理所当然似地放在丹野的桌上,他连这种习惯都还跟当初广濑念书时一样,让广濑觉得好生怀念。

“看来你已经不会迟到了哦?”

“人是会成长的生物啊。”

广濑说完,后藤朗声大笑。

广濑的父母在他高中二年级的冬天时调职。因为在那个时节没办法办转学,所以就只有广濑一个人留了下来,在这里租房子住。然后他直接进了当地的大学念书,结果自始至终他都留在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

开始独居的生活之后,因为没有人强制他去上学,所以他迟到的记录就越来越多了。“你要适可而止啊!”就在他连续迟到一个月的时候,当时的三年级级任辅导这样骂他。结果在受到责骂之后,他缺席的机率又相对地增加了。总之,他似乎并不喜欢上学。

其实广濑是一个没办法融入学校环境的孩子。他没办法和同年级生打成一片,又不懂如何跟老师们妥协。他并不讨厌念书,但是必须和其他人一起被囚禁在学校这种栅栏当中长达几个小时,却让他觉得痛苦不堪。和父母同住时,他觉得和父母争吵是一件麻烦事,所以总是安分地乖乖去上学,但是一个人生活之后,就好像紧箍咒被解开了一样,他渐渐地会翘课了。虽然还不至于严重到拒绝上学的程度,不过要说他纯粹只是懒惰的话,这当中的来龙去脉或许又牵连太广了。

在经过多次的争执和讨论,却仍然完全没有改变的广濑让导师简直是伤透了脑筋。结果导师只好找上和广濑感情深厚的后藤大吐苦水。

“人跟咸鱼干差不多。”

后藤这样说。

“不习惯的时候嫌他太臭,令人作呕,可是一旦习惯之后,却又很懂得享受其美味。如果嫌它臭就把它丢了的话,那就一辈子都吃不到了。”

对于后藤这样的说法,广濑当时的答复是——那就一辈子不吃啊。事实上那时候正是广濑认真思索到山里面结庵隐居的对策的时期。尽管如此,或许多少也受到后藤的一席话的影响吧。之后广濑就渐渐地能够豁达的面对他人了。在高中三年里,类似这种的事情多不胜数。

总之,广濑是一个让师长觉得有点棘手的学生,而后藤当时只不过是耐着性子听广濑发泄牢骚而已,其他的老师也都知道这个情况,因此对于广濑一天到晚赖在后藤那边一事也就抱以默许的态度。于今想起,广濑觉得自己一定给后藤造成很多麻烦。

“那么我们到职员办公室去吧?”

后藤拿起挂在腰上的毛巾擦着手。那似乎是他转换心情时的习惯动作。“好。”广濑点头,将公事包放到桌上,跟在顶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表情的后藤后面走着。

很不可思议的是,广濑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疏离感。他总觉得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后藤却刻意把他叫到准备室来,目的或许就是为了让他比较好过一点。

广濑到教职员办公室参加了会议,然后出席开业式。今年的实习老师不到十个人,理科的实习老师则只有广濑一个人。共中的八个人都是广濑的同级生,但是他几乎都没有印象。

广濑天生就不是广交朋友的社交个性。他并没有兴趣把昨天看到的电视节目的感想拿到学校来讨论。在校外他更是没什么兴趣和别人交换对于老师或同学的评论。他知道如果想要跟别人有进一步的互动,就必须忍受这个阶段,可是身为高中生时的广濑却没有办法产生和困境搏斗的挑战意念。他并不觉得一个人独处是件痛苦的事,也不怕被孤立。班上有不少是一直到了学期终了他都没有说过话的同学。他跟那些也常常把时间泡在准备室的几个同学多少会谈一些话,但是交情也还不至于好到会跟他们约在校外碰面,因此真要说他在高中三年当中交到的朋友,勉强说来大概也只有后藤一个人吧。

当广濑被校长叫到排得整整齐齐的学生们面前介绍给大家认识的,广濑满脑子茫茫然地想着这些事情。

         ※       ※       ※

开业式结束之后,后藤便前往他所带的班级的课外辅导室去,广濑跟在他后面走着。

后藤现在是二年六班的导师。

“我负责的班级一星期有十六个小时。四堂二年级的化学课和两堂一年级的理科Ⅰ,另外还有课外辅导和必修社团。现在全部都要变给你了。”

“交给我?”

“我全程做一次示范让你看看怎么进行,以后就随你高兴怎么做。我会在一旁温暖的守护着。”

“不应该只是守护吧?”

“当然只是守护。”

后藤微微地笑着,广濑只好低声地回应“是、是。”

“好,现在都到齐了吧?”

后藤站在讲台上环视整间教室,吆喝了一声,课外辅导的时间就这么开始了。广濑站在贴在讲台旁边的时间表前面,忍受着学生们投过来的让他觉得不甚舒服的视线。有些是充满好奇心的视线,有些则是刻意回避的视线,他知道学生们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后藤粗着嗓子重点式的将该传达的事项传达给学生们知道。那口齿清晰、容易理解又有着抑场顿挫音调的语气让广濑觉得好怀念。

后藤的话题延伸到预定在十天后举行的体育祭上,学生们的注意力于是集中到讲台上了。好不容易挣脱了视线的包围,广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学生会那边应该还会交代些什么,所以在不要太过分的范围内你们就尽情地玩吧。”

这种说法如假包换就是后藤式的样板。

“你们想做什么随你们便,不过我可是不负责任的。在你们自己能够背负起责任的氛围内放手去做吧。”

广濑轻轻地笑着,将视线从后藤身上转移到学生们那边。学生们的反应各有不同。对广濑而言,后藤是个好老师,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班上的某个人来说他也是个好老师。有人会觉得他粗俗,也有人会看不顺眼他老是装出一副很能理解别人的样子,甚至也有人会把后藤的话照着字面的意思听进去,认为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眼前的学生们脸上露出的各种不同的表情让广濑有这样的想法。

广濑环视着教室,微微地苦笑着。四十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就一所学校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一旦离开校门,再也没有任何景象比现在更怪异的了。同样的年纪、穿着同样的衣服、顶着同样表情的人群。每个人都长着一副优等生似的脸孔,让广濑想起整齐的排列着的鸡蛋盒。

广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环视着教室,突然间他的视线停住了。

教室后方坐着一个微微吸引住他目光的学生。有那么一段比瞬间还长的时间,广濑的视线定在他身上,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并没有特异的外形。既不特别丑,也没有特别抢眼。他甚至没有看着别的地方,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跟其他的学生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讲台上的后藤。然而很明显的,他就是跟四周的学生不一样。真要问他有什么不同,广濑又答不上来,但是他却可以断言那个学生就是与众不同。

若要勉强说来,大概是气息不同吧?广濑觉得哪个学生身上的空气、释放出来的气息、色彩等等都跟其他人有着莫大的不同。

“班上有个奇怪的家伙。”当广濑在内心里独白时,听到后藤呼唤他。后藤站在讲台上对他招招手,他赶紧把心思收回来走了过去。

后藤说今年可以让大家轻松快乐过日子的季节又来了,然后把广濑介绍给学生。

“这是实习老师广濑,大家要适度地疼惜他哦。”

后藤话声一落,教室四处零零落落地响起一些干笑声。后藤把出席簿交给广濑。

“点个名,把这些影印的东西分给他们就好了。我先回去睡个觉。”

后藤指着放在讲桌上的影印稿说道,广濑点点头,后藤便轻轻地笑着离开了教室。看来他并不想在一旁观看广濑的处女秀。

“我叫广濑,请多多指教。”打完招呼之后,广濑按照后藤的指示把影印稿分送下去。他将粗略分成几叠的纸张交给最前面的学生,看着他们把纸张传向后面去,同时再度看着学生们的脸。他的视线还是不期然地停在“他”的身上。

他从前座同学传过来的纸束当中抽出一张纸,再将剩余的纸张传给后座的人。不发出一点点声音,看起来仿佛连空气都是静止的。

如果“他”是一个非常脆弱、线条纤细的人的话,或许广濑就不会特别去意识到“他”的存在。然而“他”的外表看起来和“他”的动作成反比,充满着活力。或许是那挺直的腰杆造成的印象。“他”的外表只有成长期的生物才具有的豁达且健康的气息完完全全地表现出来。然而当“他”活动时,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释放出任何气息。至少从外型上看来,“他”完全没有别人所期待的年轻人特有的畅快动作。由于这样的极度不对称,反而吸引住了广濑的视线。

广濑一边接过送回来的多余的影印稿,一边在心里想着,“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啊。”

当广濑点名时,在叫到“高里”时,“他”回应了一声。非常平静的语调。因为声音本身有着年轻的活力,反而更让广濑有一种好像平板不带感情的印象。

“可以念成takasato吗?”

广濑若无其事地加以确认,因为他想让“他”多说一点话。但“他”只是非常简短地回答了一声“是的。”

回到化学准备室时,后藤正把咖啡倒进烧杯当中。广濑把出席簿递过去,他便指指自己的桌上,然后从橱柜里拉出另一只烧杯。广濑把出席簿放到后藤的桌上,打开书架,拿出两个和教材杂乱放在一起的广口瓶。他知道其中一个装着砂糖,另一个则装着奶精。

“你还记得啊?”

“这种事怎么忘得了?”

广濑说道,后藤哈哈大笑。贴着没有写任何字的标签的透明瓶子装的是砂糖,而茶色的瓶子则是奶精。对以前老是窝在化学准备室的广濑而言,这些真的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事情。广濑将瓶子和药匙放到桌上,后藤把烧杯递了过来。广濑拿出手帕接下了烧杯。没把把手的烧杯装了热水之后当然十分烫手。在化学准备室如果想要享受喝茶的待遇,手帕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真的好怀念哦。”

“我就说吧!”

后藤很得意似地说道,让广濑觉得好笑。

“最近也有学生来吗?”

“没有像你一天到晚泡在这边的家伙,不过午休时间会有几个人过来,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

广濑不由得笑了。

“是一些会用烧杯煮拉面,用试管做冰糖的家伙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后藤笑着说。

“唉,这样的人随时都有,不过当上实习老师之后又回来的,你却是史上头一个。”

广濑轻轻地笑了。广濑以前在学校里念书时也另外有一些老是泡在准备室里的人,不过大部分都是跟广濑同一类型的人。毕业之后,他们选择了色彩缤纷的人生道路——从研究人员到医生,甚至连演员和活动家都有,但是却没有人当上老师。

“当个假老师的感觉如何?”

“笔墨难以形容的感觉。”

“我说吧,那一班学生看起来不怎么好玩吧?”

广濑低垂着头露出苦笑,然后他突然想起来。

“有一个看起来不太一样的孩子。”

“哦。”后藤应了一声。

“你也注意到了吗?是高里吧?”

广濑点点头,后藤笑了。

“与众不同的人辨别同类的能力和可真是厉害啊。当我看到高里的,心里就想着,这个家伙跟广濑很像。”

“他的类型跟我不一样吧?”

广濑说道,后藤瞪着天花板看。

“是不同,因为你看起来挺神经质的样子。不过还是一样显眼,不是吗?”

“我有那么显眼吗?”

“当然显眼。广濑和高里都超出范围的显眼。”

“或许也可以说碍眼吧?”说着后藤又笑了。

“那小子也在美术社。——画出来的画倒也让人印象挺深刻的。是个奇怪的家伙。”

“啊?”

“我说他是个奇怪的家伙,比你奇怪好几倍。广濑反倒比较容易掌握。”

后藤的表情看起来有着莫名的深刻色彩。

“广濑跟我一样是正常范畴之外的人,所以我很容易就可以掌握你。可是高里就不同了。”

“高里不也一样超出正常范畴吗?”

“但是还是有所不同。我跟你是基于自己的选择而异于一般人,但是高里却没办法融入其中。他是因为毛色异于其他人而显得不同于常人。他的不同处就在这里。”

“你观察得可真是到家啊。”

“是吧。”后藤苦笑着说。

“他的气息跟其他学生都不一样,对不对?”

“是不一样。”

“与其说是奇怪,我倒觉得高里是一个异质的存在。”

听得出后藤的语气中隐含着几许担心。

“有什么问题吗?”

“是没什么问题。高里跟你不一样,他天资聪慧,不但脑筋好,而且具有协调性。”

“那个时候真是辛苦您了。”

广濑恭恭敬敬的正经说法让后藤笑了起来。

“他就像台风眼。他本人有多安静,四国就有多狂乱。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这个班级虽然不怎么有趣,不过用一般的方法是没办法带的。”

“为什么?”

“因为有高里在。”

后藤说着便站了起来。拉开窗帘,让阳光洒满整个室内。他拿起挂在腰间的毛巾擦擦手,然后站到画框前面。

校园的风景正逐渐在十号大小的画布上形成。看起来像校园一角的景色被用鲜艳的色彩描绘出来,上面还画了几个看起来像妖怪或妖精、穿着制服的学生。有带着老气的脸孔躲在树后的人,有像在板凳上姿意横行的癞蛤蟆一样的人,有几个看着癞蛤蟆而摆出奇怪姿势的人。画面本身乍看之下充满了阴森的味道,然而只要仔细一看,却可以感觉到画中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默风情和温暖。

第一次望到后藤所画的画时,广濑大为惊讶,但是随即又觉得那真是充满了后藤风格的作品。后藤经常画学校的景致,但是却鲜少有人出现在他的画中。广濑知道有一次他将一幅穿着奇装异服的动物聚集在职员室喝着酒的画题名为“会议”,结果惹得校长颇有微词。

也不见得是受到后藤的触动,但是广濑也选择了美术社作为必修社团,或许他喜欢只要面对着画布就可以将自己封闭起来的那种感觉。他曾经试着想画出后藤那样的画作,结果只是让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一点绘画细胞的这个残酷事实。

看到后藤开始望着自己那幅尚未完成的画,广濑便默默地坐到桌子前面,摊开实习日志。

第二天开始正常上课。广濑跟在后藤后面四处奔波,当天下午,他已经满身大汗地站在讲台上了。实习期间只有短短两个星期,正确说来是十二天。当广濑专注地投入工作中,结束相当于实习期间的六分之一的两天时,校内开始弥漫着体育祭之前浮动的气氛。

         ※       ※       ※

白色的花盛开了。

整个视野当中尽是一片原野。天空展开成一个像是对切成半的球形。原野像一个无穷尽大的圆盘一般。他从来没有看过绵延到地平线彼方的广大原野。

他环视四周。三百六十度,原野形成一个完全的圆形。连边缘都是一片平坦,一点点的起伏都没有。

“真惊人。”

他自言自语道,然后才发现自己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啊?他觉得自己住家周遭和小学的四周,以及好不容易才记住的通学路上的周边都没有这样的地方。

于是他抬起头来,天空有着复杂的色彩。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天空。

天空是一片水蓝色。感觉上比常看到的天空的颜色要淡一点,或许是因为整片天空布满了非常稀薄的卷云的关系。淡淡的水蓝色当中晕染着淡红色和浅绿色的色彩。

他茫然地仰望着天空。心里想着,下次涂天空的色彩时就别用蓝色,该用水蓝色试试吧?当卷云缓缓地流动时,天空的颜色就像极光一般开始产生变化。

抬头仰望天空好一会儿之后,他再度环视四周,又自言自语道。

——可也别忘了月亮。

像满月一般明亮而泛白的月亮升上了有着不可思议的颜色的天空。月亮的四周可以看到非常朦胧的白色星光。循着星星的形状,他看到了第二个月亮。

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月亮好象不止有一个。

仔细算了算,有着各种不同形状的月亮,大大小小一共有六个挂在天际。太阳却不见踪影。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定定地看着天空好一会儿。空气不冷也不热,和缓的风吹过来,飘送着微微的香气。是花的香味,还有草的味道。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把视线转回大地。平坦的大地覆盖着像胎毛般的绿意。那是高及他的膝盖的草。茎从纤细的叶片之间笔直地延伸而出,顶端镶着几朵像指甲一般的花。走进一看,花朵长得稀稀疏疏的,但是放眼望去时,却形成一片朦胧的白。

“呼~”吹起了一阵微强的风。草和白色的花一起随着风势摇摆着。小小的花朵碰撞在一起,发出仿佛玻璃相互撞击时的澄澈声音。柔和的草搔得脚底发痒。

于是他发现了。那里并不是原野,而是一片湿地。他那小小的脚,刚好到小腿肚的中央都浸在澄澈的水中。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清澈的水,他甚至怀疑是否真的会有这样完全没有波动或流动的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他的脚完全没有被水濡湿的感觉。他试着抬起一只脚看看。水滴像破碎的水晶一般散发着光芒滴落,然而他的肌肤甚至没有残留一丁点的湿气。

水底铺满了灰色的石头。难怪大地是平坦的。大大的四角形石头整齐地罗列着,上头则盛满了水。纤细而呈现鲜绿色彩的茎从石头当中长出来。小小的鱼儿活蹦乱跳地从簇生的草丛暗处游了出来。

他高兴地发出欢呼声。把手探进水中企图捞起小鱼。在他那小小的手的追逐下,鱼儿并没有惊慌失措地逃窜,不但如此,甚至还主动游到他的手指头边。当他的手指头一动,鱼儿便围也似地靠过来。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他用两手连水带鱼地将之汲起,然后环视着四周。他也开始了解到,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水从指缝间滴落,当鱼儿随着滴落的水滴滑过指缝间时,产生一种轻微的瘙痒感。

——好漂亮的地方。

他毫无意义地点点头。再度环视着四周,然后踩溅着水开始往前走。他每走一步,花儿就不停地摇曳着,在脚边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他不记得之后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走了好长一段距离,不管走多久,他一点都不觉得累。无限绵延,绽放着满坑满谷的花的风景让他百看不厌。他觉得好满足,怀着幸福无比的心情继续走着。时而会有不知来自何处的小鸟飞过来停栖在他的头顶和肩头上。嬉戏了一会儿之后又飞走了。

目送着鸟儿飞去,他发现前方远处便是原野的尽头。白色的花朵消失于恻边,隐隐约约可看到一片青绿。好象是有河川流过。

他朝着河川走过去。可是走了又走,他就是没办法走近河川,就好象追赶着漂流而去的水一般,永远遥不可及。他一边跟小鱼和小鸟嬉戏,一边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才接近了河流。

看起来像小河流的河川其实是一条大河。对岸看起来是那么地遥远,河床深不见底。铺着石板的大地嘎然而止,前头除了一片深绿色的水,其他什么都看不到。定睛一瞧,水色一样深浓,呈现出均匀的深色,好像没有比较浅的地方,他也清楚,水底大概也是没有什么起伏的地形吧?

他走到又深又宽的河川边缘,然后就没有再前进了。他还不会游泳。虽然好像没什么水流,但是他不认为自己能过得了这么宽的河面。

他失望地环视四周。远处好象有什么东西发着光。仔细一看,在蜿蜒流动的河川的远处上游(或者下游)架着一座桥。

这座桥呈半透明状,好像是用玻璃或什么东西砌成的。他露出了笑容,沿着河边往前走,开始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