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外传·魔性之子 |
第五章 -------------------------------------------------------------------------------- Ⅰ 第二天早上由全校举行的朝会揭开序幕。校方当场发布岩木的死讯,同时宣布一天之后即将到来的体育祭停止举行。 朝会之后,仍然按照正常的课表上课,不过小型的会议却一再召开,很多班级都临时改成自习。广濑收到实习老师可以不用参加会议的通知,只好呆在准备室里发呆。他到实习老师的休息室去时,大家的话题都只围绕着岩木打转。广濑去那边也只是一再地被质问,让他觉得好无聊。 学生们的情绪就像参加某种纪念活动一般地浮动。今天早上,校门口聚集了很多可能与传播媒体有关的人,老师和学生之间对这些人所抱持的看法有着很明显的差异。学校方面尽全力避免学生不受媒体的骚扰——万一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就赶快加以隔离,可是还是有为数众多的学生刻意让蜂拥而来的传播媒体逮个正着,喜孜孜地回答问题。类似像这样的学生现在也不断地在校内散播着浮动而热络的吵杂气氛。 话虽如此,二年级的五班与六班就真的是陷入一片低气压当中,缺席的人数很多。腐蚀他们心志的并不是同年级生的死亡,而是自己杀了同学的事实。即便是放学后警察前来侦训事情的经过时,也有好几个学生逃进了保健房或其他地方避不见面。大部分的学生都因为沾在自己鞋底下或袜子上的血迹而感到仓惶无助,不管再怎么劝说,始终不愿从藏匿的地方走出来。 广濑只是茫茫然地看着窗外。运动场的白色沙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那是用新的沙子堆起来的小沙丘,上头还摆着鲜花。 岩木的死状实在太凄惨了。连那些急救队员也有好一阵子不敢正视他。听说赶到医院去的岩木的母亲不断地问,“这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想到这些事情,广濑的心情简直跌到了谷底。这时候外头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委员长五反田跑了进来。 “后藤老师呢?” 他喘着气问道。他身上的制报又褶又乱,好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似的,而且脸上的表情在显示着发生的事情绝对非比寻常。 “正在开会。怎么了?” “请你赶快去阻止,他们要把高里吊死。” ※ ※ ※ 广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二年六班去。来到班级所在的二楼,只见走廊上零零星星地聚集了一些学生。他推开学生跑到教室,一冲进教室,就看到一道由学生所筑起来的人墙面向着窗户。 “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学生回过头来,但是没有人有想要解散的意思。距离这道人墙不远处有几个学生铁青着脸畏缩地靠在一起。有几个人脸上有着好像被打过的淤青。 “住手。” 广濑把手搭到站在他面前的学生的肩膀上,企图强行分开人群,突然背后遭到了袭击。 “少在这边碍事!” 朝着广濑怒吼的学生眼神发直。教室里充满了堪称杀气的激动气氛。 “喂,住手!” 广濑企图推开四周的学生,可是却招来无数双手对着他抡起拳头。每个学生都露出狰狞的面目。 “高里!” 他就站在人墙前面。广濑看到几个学生对他推推扯扯的。 “是你杀的,对不对?” “你杀了他,对不对?” 广濑知道他们说的是岩木。他原本想大叫不是这样的,可是有人用膝盖往他胸口一撞,让他疼得顿时发不出声音来了。 “小小的实习老师别多管闲事!” 广濑的双腿一软。当他跪下一边的膝盖时,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踢了过来。 “高里,你是什么东西?你真的是人吗?” 没有人回答。也可能是四周的一阵拳打脚踢所造成的冲击使得广濑听不到任何声音。 “岩木说根本就没有降祸什么的事情,可是你看,他真的死了!” 隔着人墙的脚缝,厂濑看到高里已经被逼到窗边了。学生们激动的情绪已达临界点。现场充满了紧迫的危险气息。 “你们住手啊!” 广濑爬起来,勉强推开了学生。在他推开学生的当儿仍然不时有拳头飞过来。 “你想帮这个妖怪吗?就算你帮他也没有用。岩木都已经死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话声一落,一只脚就迎面踢了过来。就在眼前窜过一阵疼痛的同时,鼻子开始流出一股湿热的液体。广濑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推开了学生,来到人墙的最前排,这时候,他只觉得地板在摇晃,根本没办法再站起来了。广濑无力地把额头抵在地上,这时伸过来几只手环住广濑的肩膀。广濑就这样被制压在当场,然而早在学生采取这个行动之前他就已经无力动弹了。 高里看到了广濑。那一瞬间,他表现出想跑向广濑的样子,可是却被包围着的学生给挡住了。 “道歉!” 有人将高里推了开来。另外有人抓住倒下来的高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向岩木道歉!都是因为你,让我们也连带受到牵连!” “跪下来发誓不再发生这种事!” 不知道谁的手企图推倒高里,用力压住他强迫他跪下来。有人抓住高里的头发想逼他低下头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抵抗的高里发出了声音。 “不要!” 现场喧嚣的气息让他警觉到四周充满了杀气。 高里甩开压制止他的手臂,扭动身体逃开了企图用蛮力推倒他的人的手,紧紧地靠在窗边。很奇怪的是,挣脱了束缚从地上爬起来的高里看起来好像为什么事情感到极度震惊似的。 “为什么不要?你是指你不愿意道歉?” “你杀了人,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高里瞪大了眼睛。他顶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可是却使足了劲大叫。 “我不要跪!我做不到!” 他所说的话引来一阵漫骂声。几个人靠到高里身边,又是一阵推打。 “住手。” 广濑的声音沙哑了,同时也产生严重的晕眩感。他甩开压在他身上的手臂,告诉自己,再怎么样也要让自己站起来,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平衡。 他看到高里被推到窗台上。高里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做任何抵抗,看起来就像有什么事情让他惊讶得忘了要去抵抗。 “不行。”广濑心里想着。不能做这种事情。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变成加害人。为了他们好,那样做不是件好事。 ——报复不是好事。 报复……报复……报复不是件好事。 “不要!” 广濑大叫起来,可是为时已晚。高里的身体在完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消失于窗外。四周响起一片欢呼声。 Ⅱ 当几名教师飞奔而来时,广濑已经陷入朦胧的状态,很难保持清醒的意识了。有人扶着他走在走廊上。过程中他几度弯下膝盖,并在走廊上吐了一次,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终于倒在保健室里,昏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睛时,广濑发现自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他甩了甩剧烈疼痛的头,支位上半身,他看到了十时。 “你还好吧?” “……高里呢?” 十时走向广濑,坐到病床的一角。广濑觉得耳鸣得厉害,好像走进隧道当中一样。眼前罩着一片白雾,没办法看清楚。嘴巴也没办法随着自由意志活动。 “救护车把他载走了,好像伤得不是挺严重的。从某方面来说,倒是你伤得比较重。” 十时的话让广濑安心了不少。他勉强眨了几次眼睛。视野终于变得澄澈了许多。 “现在几点?” “快中午了。老师把你扛过来之后并没经过多久。” “……能给我一杯水吗?” 嘴巴里面充满了血腥味,感觉非常苦涩。用十时给他的水漱过口之后,终于觉得清爽了许多。 “你可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学生们呢?” “被留在教室里审诫。” “后藤老师呢?” “到班上去了。总之,请你先好好休息一阵子。你有轻微的呕吐吧?头还会不会痛?感觉恶心吗?” “已经……没事了。” 广濑支起身体,觉得全身酸痛,但是并没有晕眩感。 “到医院去一趟比较保险一点。” “等事情结束了我就去。” 广濑下了床。他站起来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没问题了,已经可以动了。 “谢谢你的照顾。” “请你真的要到医院去一趟。” “好的。” 广濑对十时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身离开保健室。 ※ ※ ※ 广濑在回班上的走廊上遇到了后藤。 “哟,美男子,你还活着啊?” 听到后藤的调侃,广濑轻轻笑了一下,低下了头。后藤苦笑了起来,然后拍拍广濑的肩膀。 “事情闹得可真大啊。” “对不起,当时我明明在场的。” “受伤的人再怎么有心也无力啊。总之你先回去,到医院去一趟。被打到头还呕吐是很危险的。” “对不起……” “不是你的关系。我早就在想,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是武力革命。高里散播了恐惧。我一直在想,想有一天人们会蜂拥而起的。” “他们呢?” “被教务主任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其实关于降祸那些有的没有的,他们怎么会懂,可是不说就会酿成大灾。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只是正当防卫罢了。所以越是数落他们,他们就越露出像是单纯的欺凌事件的表情。” “……或许吧。” “总之你先到医院去,现在的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广濑点点头,行了一个礼,突然又问道。 “您知道高里是被送到哪一家医院吗?” “听说是日赤医院。竟然被送到那么远的医院去,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不是吗?只是从二楼掉下去罢了。” 后藤说完露出了苦笑。 “如果你要到日赤去,可别只是去探病,顺便看看医生吧。知道了吗?” 广濑点点头,继续走向准备室。 他走回准备室,想去拿公事包。一打开门,就看到里面有几个学生。 “……你们都在啊?” “广濑老师,你没事吧?” 先行打招呼的是桥上。 “还好,你们的消息可真灵通。” “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谁都会知道的。要喝点什么吗?” “给我杯水。” 广濑无力地坐到椅子上。对现在的他来说,从本部大楼走回来已经算是一项重度劳动了。 一个装了水的烧杯放到他面前。野末窥探似地看着广濑的脸。 “好难看的脸。真的没事吗?” “嗯。” 广濑回答道,发现桌上放着一朵菊花。 “这是谁放的?” “是我。”野末说。 “我老是觉得岩木学长就在这里,所以从教室那边拔过来的。” “是吗……” 广濑轻轻地摸了摸菊花,然后环视着房间内。没有看到坂田。 “坂田呢?” “桥上学长把他赶出去了。” 广濑看向桥上,他皱起了眉头。 “看他好像挺兴奋的样子,我告诉他我们要在这里守灵,叫他离开。” “原来如此。”广濑点点头。所以这些常客才会聚集在这里啊。 “听说岩木学长今天举行葬礼。广濑老师要去吗?” 野末问道,广濑点点头。 ※ ※ ※ 稍后,广濑离开学校,拦了一辆计程车前往医院。柜台已经下班了,广濑他刚好以这个做为理由放弃看诊,转而询问高里的病房。高里被送到六楼的大病房去了。来到病房门口,广濑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打开,只有靠近角落的一张病床的拉帘是拉起来的。他环视整间病房,对着那些看着他的病患们点点头,走近角落的那张病床,轻轻地拉开隔帘。 他瞪大了眼睛,瞬间又闭上眼睛。 高里的手臂从病床边垂放下来,他睡得很熟,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他的手。 ——原来那个人就是高里吗? 突然间之前看到的景象在脑海里复苏。——站在教师大楼窗边的影子。 近距离一看,那只手有着完美的造型,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光滑而又美丽的女人手臂。然而,从床底下伸出来的手臂的主人却不见踪影。那只手在广濑还来不及感到惊讶之余,便惊惶失措似地松开了手指头,消失于病床下方。 广濑往前去,轻轻地弯下腰来,窥探着床底下。当然那里什么都没有。 广濑呆站了好一阵子,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在苦恼着要不要叫醒高里的时候,后面的患者给了他一张椅子。——大概以为广濑刚刚弯下腰是在找椅子。 “谢谢。”广濑点点头,打开窗帘,坐到床边。然后思索着高里给他的课题。 ※ ※ ※ 高里很快地就醒过来了,可能本来就没有睡得很熟。认出是广濑之后,他瞪大了眼睛,然后支起身体。 “高里你没事吧?” “是的,对不起。” 高里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不是你的关系,别放在心上。” 广濑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想起昨天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的伤势呢?” 高里摇摇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跌、撞伤和擦伤而已。” 虽说只是二楼,但是学校的二楼挺高的。而且下方的步道又低了一层楼左右的高度,地下有脚踏车停放处。高里就是跌落在要下到脚踏车停放处的水泥坡道上。从相当于三楼高的高度上掉下来,要说无伤,那实在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不抵抗?” 高里当时并没有抵抗,广濑一直非常在意这件事。高里想说什么,随即又摇摇头,只是淡淡地回答说,“我觉得有点惊讶。” 广濑站起来,拍拍只是默默地垂着头的高里的肩膀。 “你要住院吗?” 高里抬起脸,露出困惑的表情。 “没有……。医生说我可以回去了,但是……” “但是?” 高里好像很难以启齿。 “没有人来接我。” 广濑不解地歪着头,说了一声,“等我一下。”便离开病房。 ※ ※ ※ 广濑到护理站去表明了身份,试探性地问道,“高里还不能回去吗?” 一个年长的护士很困惑地说。 “他还未成年,所以告诉过他要请监护人过来才行。” “没有人来吗?” “嗯。我们打电话过去,他的母亲接了电话,说她知道了。之后又打了几次电话,但是都没有人接听……” 广濑皱起了眉头。 “真是伤脑筋啊。我们必须请他的家人拿保险卡来办手续才行,而且也得结清医药费。” “我去看看。” “是吗?如果您愿意帮忙的话,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护士很感欣慰地松了一口气。他接过护士给他的申请书放在口袋里,然后在大厅打了电话跟后藤联络,便离开了医院。 Ⅲ 广濑先回家一趟,把沾满血迹的衣服换掉再前往高里的家。因为他虽然带了外套,但是光是靠一件外套是没办法把那么多的血迹给盖住的。 高里的家位于靠海的古老村落的后面。是一栋年代久远的民家,虽然整理得非常干净,但是仍然难掩阴暗的气息。 门虽然紧紧地关着,但是并没有闩上门闩,因此广濑自行打开了门,有一段路是铺着沙子的,之后连接着的是一段石板路,他踩着石板来到森严的玄关,提下门铃,门内立刻有人应答。广濑表明了身份之后,过了一会儿便有脚步声响起,玄关的门打开了。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一看就知道是高里的母亲。她张着两条腿站在门口,带着窥探似的眼神问道,“请问有什么事情?”广濑内心觉得狐疑,把事情经过说明给她听。 “医院说监护人迟迟没有到医院去,所以他没办法出院回家……” 她轻轻地把手压在额头上。 “请你告诉他,叫他自己回来。” 广濑感到有点惊讶。不管再怎么善意去解读这句话,听起来都不像是一个母亲对从窗户掉下去而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的儿子该有的态度。 她丢下这句话之后,就转过身背对着广濑,一副要关上门的态势,广濑赶紧制止她。 “对不起,关于医药费……” “啊!”她瞪大了眼睛,然后勉为其难地请广濑进到玄关里面。广濑一脚踏进大约有三叠左右没有铺地板的宽广房间中。 “多少钱?” 广濑心中一阵纳闷,不过还是把帐单递给了她。这个女人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医院派来要钱的人啊? “也需要保险卡。” “我现在去拿。” “请等一下。” 广濑叫住了作势要走过屋里的女人。 “我不是特地跑来跟您催款的。您为什么不到医院去一趟呢?” 她茫茫然地回头,然后有点夸张似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忙。可能太劳烦您,不过是不是可以请老师帮我跑一趟医院?” “看不出您很忙的样子。” 广濑忍不住话中带刺。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做母亲的人的态度。 她猛地回头看着广濑,以仿佛看着敌人一般的眼神瞪着他。 “如果他想回来,就尽管自己回来呀!” 被她这么一喝,广濑顿时哑然失声,她指着广濑。 “如果你想让那个孩子回家的话,那就去把他接回来不就得了?我可是很忙的。” 语气中带有不屑的味道。广濑与其说感到愤怒,不如说有着更多的疑惑。他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激动。 “高里的妈妈,高里受伤了耶。” “那又怎样?” 她盛气凌人地问道,广濑顿时涌起一股不快感。他再也忍不住了,把心中的想法直接地说了出来。 “你不是他的母亲吗?” 她瞪着广濑。 “我……” 她激动得几乎要捶胸顿足了。 “那个孩子不回来也无所谓。如果他想回来,我也不会阻止他。因为我是一个母亲。” 所谓的惊愕到无言以对,大概就是指自己现在的状况吧?广濑心里想着。就在广濑因为太过震撼而动弹不得的时候,她火速地进到屋里去,然后很快地又回到玄关,将信封和保险卡递给广濑。 “为什么呢?” 广濑忍不住地问道,于是她赤着脚踩进铺着土的房间来,将那些东西硬塞到广濑手上,然后又迅速地松开手。 “他不正常。” 她瞪着广濑。 “又死了,对不对?” 广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的意思,狐疑地歪着头。 “又有同学死了,对不对?因为那个孩子的缘故。” 广濑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气。她紧紧握住拳头,像小孩子一样难过地抖动着身体。 “你以为这是第几次了?连我们都被骂成是杀人凶手。” 泪水从她的眼中落下来。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诅咒的声音。 “我们又得关上雨窗缩在家里过日子,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孩子害的。” “不是高里的关系!” 广濑忍不住大叫。“太过分了。”他心中想。就算世人再怎么不谅解,做父母的不是应该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吗? “大家都这样说,都说是那个孩子的缘故。附近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是这样说的。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我知道。” 她说得斩钉截铁。 “你有没有想过因为那个孩子,我跟我先生有多么的悲惨?人们不是对我们翻白眼,就是说一些嘲讽的话。连小孩子也不止一次地受到欺凌。” “小孩子”这个字眼刺痛了广濑的心,高里曾经说过他有一个弟弟。她所说的小孩子,指的应该就是弟弟吧。很明显的,她并不把高里包括在内。 “所以做母亲的就抛弃他吗?”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你的孩子,不是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态度有多伤害高里?” 她笑了。 “那个孩子会受到伤害吗?他从来就没有露出那种可怜的样子啊。” “谁敢确定呢?或许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啊。” “嗯,我不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了解那个孩子心里有什么感受,或许心里在想什么。” 她又笑了。很明显地带着嘲讽的色彩。 “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想法都没有。因为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人。” “怎么讲这种话?” 她歪着嘴角笑了。广濑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丑陋的笑容。 “他是替身子。在他消失的那段期间,他被替换了。” “妖精的替身子”,这个听起来颇耳熟的字眼让广濑开始搜寻着他的记忆。在大学的英语教科书中确实看过这个字眼,这是流传于爱尔兰的风俗。传说住在当地的妖精会将美丽的人类孩子偷出来,然后留下有数百岁年纪的丑陋妖精之子。 广濑有一种亲眼目睹亲子关系决裂的感觉。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从小他就是个奇怪的孩子。可是,在他消失之前,他真的是一个乖孩子。我们都已经让替身子留在家里、供他吃住,甚至还让他上学了,我们的所作所为还真希望能获得你们的一些赞赏呢!” 说完她捂住了脸。从她的指缝间流泻出来的声音让广濑不寒而栗。 “当初他回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用火铲子打他呢……” 妖精不喜欢火,讨厌铁。听说只要用烧得火红的火铲子刺进替身子的喉咙,他就会变回原来的孩子。 广濑无言地呆立在当场,突然,高里的妈妈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请你不要把我讲的这些话告诉那个孩子。” 广濑瞪大了眼睛,有好一阵子答不出话来,她突然露出畏惧的表情。 “请不要说出去,求求你。” “是对高里的恐惧。”广濑这才明白,这个家里也充满了这种气息。 ——好遥远的距离。 广濑不禁在内心呻吟着。高里和他四周的世界距离好遥远。高里放学后仍然留在教室里。广濑心想,他不是爱留在学校,也不是自愿留在教室里,而是有家归不得。 “我不会说的。” 广濑喃喃说道。她把信封递给了广濑,这一次广濑也默默地收下了。 “高里他……” 广濑开口说道。他觉得自己不说不行。 “先暂时不要回家是不是比较好一些?” 她露出讶异的表情。 “在他镇定下来之前,由我来照顾他。这样可以吗?” 她点点头,很明显地露出了非常放心的表情。也不等广濑的反应,转身就钻进屋里去了。 广濑被留在泥土地外露的房间里,好一阵子低垂着头没说话。他觉得好想哭。 Ⅳ 回到医院之后,广濑到会计部门去结了帐,然后走向高里的病房。高里病床的拉帘仍然紧闭着,广濑轻轻地抓住布帘的一端,往里面一看,只见高里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窗帘。 认出是广濑,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看着窗帘很好玩吗?” 广濑开玩笑地说道,高里也笑了。 “上面映着麻雀的影子。” “哦?” 面对窗户的窗帘上因为有着微微斜射进来的阳光而映出了外面的树影。看不到有任何像鸟影子的东西,只看到随风摇曳的树枝和树叶徐徐地摆动着。正当广濑想问哪里有麻雀的时候,突然一根树枝晃动了。一个非常淡的影子摇晃着,从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就可以知道那一头有什么东西。呈现出有别于树叶形状的圆形轮廓影子飞向旁边的树枝。那根树枝也仿佛背风似地摆动着,可以看出小鸟停栖到上头了。感觉好像看着一幕幕难以理解的皮影戏一样。 果然是麻雀的影子。广濑确认之后看着高里,他寻求赞同似地抬眼看着广濑。 “好刺眼。” 广濑说道,高里笑着把视线望向窗帘的方向。 “有三只。” 广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可是他甚至没办法分辨出刚才看到的是哪一只。广濑苦笑着催促高里。 “走吧!我已经去结过帐了。” 高里的表情顿时阴暗了下来。 “对不起。” “我说过不要放在心上的。” 高里虽然穿着制服,但是衬衫是薄的,看起来好凄切。不知道是之前肢体冲突时造成的,还是落地时造成的,他的衬衫上有好几处都破掉了,甚至还沾有零星的变了色的血迹。“穿上吧!”广濑苦笑着将抱在手上的外套递给高里。高里站起来接过外套,再度深深地对着广濑行了一个礼。 ※ ※ ※ 他们来到护理站,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医院。走到附近的地下铁车站时,高里再度对广濑行了一个礼,作势要离去。 “你要去哪里?” 广濑一边问,一边将硬币投进售票机当中,买了两张目的地一样的车票。 “我先回家一趟。” 高里淡淡地说,广濑不禁叹了一口气。先前他是搭救护车被送进医院的,当然没有带书包来。也就是说,他身上并没有带钱,因此他是打算就这样走路回家吧。换搭电车回到高里家也要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但是对高里而言,那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广濑把车票递给他。 “到我家来。我的房间虽然小了一点,不过只有我一个人住,你不用客气。” 高里带着惊讶的眼神看着广濑。然后大概也多少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脸上掠过一股悲叹似的阴影。他沉重地低下头去。 “我不能去。” 广濑没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往高里的背上一推。 “我只有一床棉被,不过现在这种天气大概不需要用到棉被吧?但是也许会睡得腰酸背痛。” “老师。” “隔一段时间再说吧。” 广濑低声说道,高里总算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深深地一鞠躬。 “真的很抱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 广濑并没有提到任何事情,可是高里似乎全部懂,看得广濑好伤感。像这样的争执,在他们母子之间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啊?一想到这,广濑心中就有一股莫名的悲哀。 广濑住在市区的边缘。是一栋老旧的高级公寓,窗外是面对着河口的堤防,堤防的高度高过屋顶,因此视野非常不好。这一带是住宅区的密集区,因此虽然靠海,可是风却好像是静止不动的,令人很难捱过夏天酷热的天气。唯一的优点是租金便宜,而且就在大学附近。 “这里什么都没有。” 广濑说着走过屋里,高里则好像看着什么稀奇事物似地环视着房间内部。 一进去就是三叠宽的厨房,后面则是六叠宽的和室,置鞋处的旁边则有一套简单的卫浴设备。 广濑没有收集东西的癖好,因此屋内显得非常空旷而清爽。他本来就是那种只要房间内一堆满东西就会觉得心浮气躁的人,所以尽可能地将东西简化到最极致。更因为房内正好有一个橱柜,因此他甚至连衣柜都没放。六叠宽的房间里有一张取代桌子的炕桌、一个书架,另外就是一个拿来当电视柜使用的三层柜,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具。 “很煞风景吧?” 广濑苦笑着说,高里却摇摇头。他问道,“我可以看看窗外吗?”广濑点点头,高里便靠到窗边去。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前方就是沿着堤防铺设的道路。道路比窗台还高,就算站在阳台上,除了斜向上方的水泥地之外,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由于道路跟房间的距离有点远,所以采光并不差,不过却因此失去了通风的管道。 高里拉起窗帘,眺望着窗外,然后转过头来抬眼看着书架。广濑喜欢看书,可是又不喜欢房间里塞满书籍,因此多半都去图书馆借书。买来的书也在看过之后就立即处理掉,所以摆在书架上的只有教科书和基本摄影专集而已。 高里带着稀奇的视线看着书架,广濑带着苦笑看着他。 “很稀奇吗?” 高里点点头,说了一声“是的。” “这是我第一次到别人家。” 好叫人落寞的说词。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互相拜访探望的朋友。 “我要回学校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家时我会到你家去一趟。你需要什么东西?” 高里歪着头,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如果有教科书的话。”广濑点点头,将备用钥匙交给高里,简单地说明了家中的设备之后就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离开房间的时候,高里问了一声“我可以看看书吗?”这一幕景象竟然深深地残留在广濑的印象中。 Ⅴ “伤势怎么样了?” 一走进准备室,后藤就问道。 “劳您烦心真是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 “恐怕有一阵子全身都会肿起来。”广濑说着笑了。 学校里面一片寂静的气氛。现在已是放学后的时间,本来应该会因为准备明天就要举办的体育祭而喧腾不已的。 “高里呢?” “据护士的说法,应该是没有什么严重性,顶多就是一些跌撞伤和擦伤。” “是吗?”后藤点点头,帮广濑在烧杯里倒了咖啡。 “那些学生怎么样了?” 广濑问道,后藤把脚搁到桌子上,仰望着天花板。 “还在苦思处理的方式。刚刚还在开会,决定目前先不予处分。唉,要是让所有人都关禁闭的话,我看从明天开始我们都得对着空荡荡的桌子上课了。” “说得也是。” “校方决定姑且先以意外来处置。因为高里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广濑看着后藤。 “他这样说吗?” “你没听他说吗?” “嗯。” 后藤叹了一口气。 “那些把他推下去的学生也一再扬言是高里自己跳下去的。站在走廊上看热闹的那些人虽然都说高里是被推下去的,可是高里在被救护车载走之前说他是自己绊到脚,才从窗口掉下来的。” “是这样啊……” 后藤又叹了一口大气。 “他不是什么坏人……不是坏人,可是问题实在太多了。” 后藤像是在自言自语,因此广濑并没有回答。 “所以你的情况也算是意外。”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皱起了眉头。 “一群因为同学遭遇不幸而群情激动的学生企图把少年A吊死,少年A感觉到自己有生命的危险,意图逃跑,结果一不小心从窗口掉下去了。而想要前往仲裁的实习老师也在和学生的推撞当中跌到而受了伤。” 后藤说着说着用食指比比广濑。广濑露出一脸苦笑。 “我明白了。” “抱歉了。” 广濑还是只能苦笑,然后说道。 “后藤老师,高里会在我那边住一阵子。” 后藤一听,咚的一声把脚放了下来。 “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还是暂时不要回家的好,我已经跟他母亲沟通过了。” 后藤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广濑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后藤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 “……真是的,你怎么擅自做这种决定呢?” “对不起。” 后藤弯下嘴角。 “也罢。总之,实习结束之前,你先保持沉默吧。” 广濑点点头。后藤若有所感地叹了一口气。 “另外,下次的家庭访问就让我去吧。” “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只是剩下高里的家我还没去做过家庭访问。” 广濑看看后藤,他苦笑道。 “我去过一次,结果没人在家。之后打了几次电话去,也总是一再推说忙忙忙。对方还说他们把孩子都交给学校了,随我们高兴怎么处理。一年级的时候也是这样,结果就这样一直拖,直到现在始终都没能去做过家庭访问。” 这一次倒换成广濑要叹气了。 “当时的导师生田老师是气得直跳脚。” 广濑轻轻地笑了。生田是英文老师,同时兼任足球社的顾问,是个热血汉子。 “母亲那边解决不了,他甚至跑到高里的父亲工作的公司去找人。没想到对方说,这种事全都交给孩子的母亲主管,他一概不过问。” “是真有这个可能。”广濑点点头说。 “他说,从头到尾没有听到他们叫过高里的名字。” 广濑猛地想起,高里的母亲老是只说“那个孩子”,却从来没提过他的名字。 “生田老师好像有好几次也想过把高里带回自己家里去。可是一般人总难免会多想的。生田老师家里有两个精力充沛的孩子,而高里又牵扯了那么多的负面传闻,所以他还是有所顾虑的。” 广濑点点头。后藤很难为情地笑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把他带回家。跟她母亲谈过话之后,任何人都会忍不住这样想。不过我们家有一个一开口就没好话的恶婆娘。” 后藤叹了一口气。 “生田老师很照顾高里。事实上也是在生田老师的请托下,才把高里编到我班上来的。” “可以这样做吗?” 广濑狐疑地问道,后藤苦笑着说。 “总有办法的。——不过,我也帮不了什么忙。” 后藤又叹了一口气。广濑觉得后藤今天只会叹气。 “我也希望能帮他做些什么。可是,连生田老师都死了……” 广濑不由得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 后藤狐疑地反问,广濑只有摇头的份。 “在第三学期结业式的那一天。当天生田老师来这里跟我说,‘高里有劳您了。’因为他说最后他喝斥了高里一顿。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知道当天他在回家的路上,车子撞上了护栏。听说现场没有刹车的痕迹,也没有打过方向盘的迹象,可能是一边开车一边打瞌睡才造成的。” 广濑闭上眼睛。 “大概是有人知道当天生田老师把高里留了下来,因此在举行葬礼的时候,班上的学生才说这是降祸造成的。”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田和岩木都是在没有恶意的情况下对高里做了些事。或许该说他们都是出于善意的,而且高里自己也清楚——可是,他们都死了。那跟高里的想法一点都没有关系。其实他们都是为了高里好,不应该死的,然而这样的人却死了,而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变成是高里的错。 所以高里永远是孤独的。 后藤又叹了一口深深的气。 “……他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坏孩子,可是……” Ⅵ 广濑从学校里打电话到高里家,表示要去拿高里的行李,然后就离开了学校。 静谧的学校里好象笼罩着一股紧张的气息。隔天学校仍然照常上课,不过校园内可能要花上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回归平静吧。 来到高里的家,广濑看到玄关前面放着行李。有一个纸袋和一个旅行袋大小的包包。广濑打开纸袋,里面装了教科书和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他咬住嘴唇,拿定主意按下门铃。接连按了几次,耐心地等着,里面却完全没有回应。玄关旁边的房间全都关上了遮雨窗。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行李离开了。 广濑回到公寓时,太阳已缓缓西斜,堤防上方的天空艳红地晕染着薄薄的云层。他招呼了一声之后打开门,从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坐在窗边看着书。 他抬起头来,看到广濑之后立刻合上书本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之后,接过广濑手边的行李。 “我说过不要在意的。” “对不起。” “不要再道歉了。” 广濑说完,高里便轻轻地笑了。 广濑受到深深的震撼。虽然只是淡淡的笑,但是他觉得最近高里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多了。他的母亲虽然说过那些话,但是广濑相信,高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也不是什么都不想的。只因为他没有一个可以把自己的感觉和想法传达出去的对象而已——即便在家里也是一样。 夕阳余晖洒满了整个房间。广濑点亮了灯,刚刚还显得很明亮的窗口因此整个暗淡了下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一定很无聊吧?” 广濑说,但高里摇摇头。广濑看看他手上的书,原来他刚刚看的是圭亚那高地的摄影专集。 “你在看那个啊,很不错吧?” 高里点点头。 “我很想亲自跑一趟去看看。” 广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高里回答道,“是啊。” “你也这样想吗?” “是的。” 他点点头之后,又说道。 “我想到罗莱马山去看看。” “啊,你是说有水晶山谷的那个地方吗?” 高里轻轻地笑了。 “有岩石迷宫的地方。” “岩石迷宫啊?” 广濑屈身蹲到坐在地上的高里前面,看看书页。他看到了从上空拍摄的被称为“岩石迷宫”的地区的相片。当地布满了奇岩和龟裂的山石,仿佛一座迷宫一样。因为比例的关系,看起来好渺小,不过事实上那是一座有东京圆顶球场数十倍大的巨大迷宫。 “……我总觉得似曾相识……” 高里喃喃地低声说道,广濑窥探着他的脸。 “你是说迷宫?” 高里温驯地点点头。 “圭亚那高地的风景也让我有这种感觉……。就是我们所说的‘即视感’吧?” “是那个吗?你神隐期间去的地方?” “不知道。”高里摇摇头。 “我一直在想,可是就是搞不清楚。” 听出他的语气中隐含着无所适从的茫然感,广濑勉强自己装出开朗的声音对他说。 “别沮丧,总有一天会想出来的。” 高里想对广濑笑,可是终究没办法成功地挤出笑容。 “高里,想太多也于事无补。” “我总觉得非想出来不可。一直觉得要是我不赶快想出来,就好像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一样……” 广濑只是皱起眉头,没办法说什么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约定。而那个约定是绝对不能忘的。” 广濑默默地将上衣挂到衣架上,然后打开橱柜,将上衣收进去。正想拉上纸门时,发现高里一直朝着自己这边看,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橱柜的下方。 这个橱柜的上半部是用来吊挂衣服的,而下半部则放着架子,用来收藏书本。高里觉得很稀奇似地看着那个书架。两人视线一对望,高里就问,“我可以看看吗?” “不用客气。”广濑便把空间让出来给高里。 橱柜左侧下方的左右边放着两个小小的架子。广濑把它拿来收藏没办法处理掉的书籍。他从进大学就读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然后过了四年,但这个架子依然还有空位。 高里看了看橱柜里面,他没有去看书背封面,倒先举起手指着里面。广濑看着他指着的地方,有一张从里面的墙上垂挂下来的画。 “啊……,那是后藤老师画给我的。” 用不太有文艺气息的画框裱起来的那幅水彩画,是以一种渲染手法般的薄淡色彩画出了一片风景。在开满了白色花朵的原野上有一条透明的河川蜿蜒曲折地绵延而去,远处有一座半透明似的桥。 这是广濑提到的“那个世界”的故事时,后藤为他画出来的。后藤用铅笔约略勾勒出淡淡的草图,问广濑“是这种感觉吗?”广濑说他想要这幅画,于是后藤当天就为他着上色彩,成了这幅有着非常淡薄而复杂色彩的画。 “为什么挂在那里?” 广濑笑了,指着放在下层架子旁边的台灯。 “要睡觉时不是会把棉被垂直移动地铺起来吗?” 广濑将手臂弯成与橱柜成直角的样子,然后又指着橱柜的方向。 “所以我把枕头摆在这里,只要点亮那盏台灯就可以看画了。看起来很像是懒人的书房。很不错的点子,对不对?” 广濑说完,高里便笑着点点头。 ※ ※ ※ “高里,你想吃什么?” 广濑一边将衬衫放进摆在阳台的洗衣机里一边问。他指着歪着头不知所措的高里身上的衬衫,示意要高里脱下来一块洗。 “随便都好。” “有没有特别的喜好?”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吃的。” “太帅了!” 广濑让水流进洗衣机,再倒进洗衣精,这时换上便服的高里把头探到阳台上来。 “这个就不要了,包包里面放有替换的制服。” “是吗?”广濑说着指了指摆在阳台上的垃圾桶。事实上衣服一旦沾染到血迹,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清洗干净的,更何况还破了好几个地方,以广濑做家事的功力,他觉得那件衬衫是不可能再恢复原状了,因此高里的这番话倒让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高里打开垃圾桶的盖子,然后看着广濑,脸上是一片茫然。 广濑觉得奇怪,往垃圾桶里一看,看到自己白天丢进去的那件衬衫——因为沾了很多鼻血,所以他不想再穿了。 “这事别谈吧?” 广濑淡淡地说道,高里则充满歉意似地低下了头。 Ⅶ 一到深夜,从广濑的房间便可以听到海涛声。广濑很喜欢这种听起来像心跳的声音。今天晚上,他还可以听到仿佛配合着海浪起伏声的微微鼻息声。 台灯已经熄灭。洒落于堤防上的月光的反射光芒整个泄进了没有灯火的房间当中。转头一看,高里睡得正甜。他帮高里铺了冬天用的厚棉被,又给了他一条毛毯代替夏天用的盖被。要是他从来没有去过别人家的话,那么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外宿吧——除了修学旅行之外。 老实说,这也是广濑第一次让别人住宿在自己家里。他原本就不喜欢让别人进到自己的房间。可是又不能这样直接了当地说。因此尽管他还不至于在门口就将来访者给赶走,然而一旦有外人进到房子里来,他就会产生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果要为这个毛病冠上个名称的话,应该就叫“来访者综合症”吧?他会毫无来由地产生不安,担心对方可能会就此长期留在这里,进而从此再也不离开。一来他害怕对方会就此待下去,二来也怕所有的东西和秩序都会被搞得乱七八糟。至于要问,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被搞的一团糟,其实连广濑自己也都不清楚。 因此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从不让别人住在自己的屋里。即便允许别人进来,也绝对不接受来访者住下来。就算是母亲或父亲来时也一样。他会让他们进屋里来,但是绝对不让他们留宿。与其说是因为他不喜欢这样,倒不如说他是因为难以忍受那种恐慌和不安,可是也就是因为这样,广濑常被说成是一个怪人。 广濑天生就不喜欢跟别人有太长的相处时间。即使是再怎么好相处的人,譬如:父母或恋人。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就会开始产生一种疏离感。他不是不喜欢对方,只是一旦产生那种疏离感,他就会很想要要求对方让自己有独处的时间和空间。如果是到别人家,开始有那种不耐感的时候,他只要回自己家就没事了,但是万一是别人来自己家里时,他总不能要求对方主动离开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自己也会这样怀疑。 而现在自己竟然主动邀请别人来住,这实在太叫人惊讶了。广濑不由得露出了苦笑。而且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住将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广濑翻了个身——他知道原因何在。 广濑并不怕高里,高里不会引起广濑的不安,他不会做出“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行为。如果要换成一种比较感伤的说法的话,那就是因为——高里是他的“同胞”。高里跟广濑都不是“这边”的人。至少广濑是有这样的感觉,所以知道高里不会“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 所谓的“事件”是什么啊?广濑心里想着。那是不是和失去祖国的幻想有着非常深厚的关系呢? 迷迷糊糊得睡着之后,广濑突然又清醒了过来。他保持着半睡半醒的思绪想着,“还有很多事情要想呢!还想多思考一下,还不想睡。”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广濑突然觉得旁边有人的气息。“是谁啊?”他讶异地想着,随即想到高里就睡在旁边。“对了,高里睡在这里。”接着意识又逐渐模糊了起来,但是他又听到了人的脚步声,这一次他可是真的醒过来了。 “是高里醒来了吗?他是因为认床而睡不着吗?”广濑想转头看看旁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连手跟脚都没办法动了,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辛苦,每一次呼吸总要拖上好长一段时间。 “唰。”附近有脚步声。他听到榻榻米上有脚掌擦地而行的声音。他拼命地想转头看看声音的出处,可是连转动视线都要花上他好大的力气。保持仰躺的姿势动都不能动的广濑的视野里看不到脚步声的主人。他用视线搜寻着四周,光是做这个动作就让他汗水直流。“这就是所谓的五花大绑的感觉吗?”他终于想到了这一点。 “唰。”脚步声再度响起。是距离非常遥远的脚步声。即使他用尽了搬动大石头的力气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头稍微转动一下。“唰。”脚步声又再响起,人的气息就近在身边。他可以感觉到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转动的视野的某一个小角落有人存在——只要头能转动一下,即便只是一公分,他应该就可以看到对方了。 “沙沙沙……”有东西在榻榻米上滑动的声音。然后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四周回归一片寂静。 广濑仍然执拗地想确认出声音的出处。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滑到太阳穴一带。他以身体所能转动的最大幅度转动了一下脖子。“再一点点。只要再一点点。” 他使出浑身的力道,几乎都快让自己窒息了,好不容易他的视线终于看到了散发出人的气息的角落。就在他只能看到月光投射进来的窗户的上方,视野的一角瞄到了旁边睡着的人影。 “刚刚是高里吗?是高里起身,然后又躺回去睡吗?”就在他这样揣测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他视野的一角蠢动着。他知道那是只白皙的手。 白色的手在他没办法灵活转动的视野一角蠕动,企图去触摸睡在旁边的高里的脸。那只手绕到广濑这边来,想要触摸高里。白皙的手臂宛如轻轻抱住高里的脖子似地整个出现了。广濑屏住气息把头转了过去。他终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幅景象了。 那只环抱住高里的脖子的白皙手臂有着丰盈的线条,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手臂。那只手臂从高里的对面伸过来。那个地方比较低,看起来像是有人睡在死角的方位,可是广濑知道并没有这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脸突然从广濑凝视着的高里的侧脸的阴暗处冒出来。 广濑定睛一看,是女人的脸。她露出鼻梁以上的部位看着广濑。广濑想叫起来,可是却只引起腹肌的一阵痉挛,根本发不出声音。他没办法把眼睛闭上,也没办法把视线移开。因为室内一片阴暗,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脸孔的长相——那对圆圆的、睁得老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广濑。 广濑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声音。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还来不及解析这句话的意义,“唰!”的一声,那张脸突然就凑到广濑的眼前来了。又圆又大的眼睛来势汹汹仿佛就要窜进广濑的眼中一般,并夹带有一股强烈的海水味道。广濑发出不成声的尖叫,随即整个人像被弹起一般,撤掉了全身的束缚力道,一跃而起。同一时间,那只手臂和头部缩了回去,速度快过广濑的视线扫射。 就在广濑探出身体追上去的同时,那只手臂和头仿佛就要被吸进榻榻米当中。长及手肘的白皙手臂和露到鼻梁部位的女人的头——圆圆的眼睛微微地眯细了起来,发出“唰!”的一声就消失了。就像是沉入榻榻米当中似地消失了。 广濑惊骇地喘着气。冒出的汗水不断地流到下巴,滴到榻榻米上。已经没有任何气息存在了。只剩下有着冰冷色彩的榻榻米和静静地睡着的高里。 广濑支起身体愕然地看着刚发生的那一幕。回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是女人——头发好像是长的,有着像爬虫类或者像鱼类一样的眼睛。那对圆圆的眼睛,散发出强烈的海水味道。与其说是女人特有的味道,倒不如说感觉更像女人的吐息。看不到她的鼻梁,或许根本就没有,嘴巴、脖子和肩膀等其他的部分也都看不到,然后她就这样沉入榻榻米当中。 广濑捂着脸,擦掉不断滴落的汗水。他看着高里,高里还是静静地熟睡着。看不出受到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丝一毫的影响。 广濑抱住自己右手的上胳膊。汗水急速地变冷了,寒意直透入身体内部。他用自己的手所抱住的手臂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广濑拉起棉被,躺了下来,将整个头部都盖住。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只想睡觉。 ※ ※ ※ 小朋友放学回家,在黄昏的道路上遇见了一个女人。女人有着一脸困惑的表情。小朋友出于好心跟她打招呼,于是她便问道,“你认识ki吗?” “不知道。”小朋友回答,于是女人便无声地消失了。 男人在进货途中看到一个女人。他停下车子想问路,没想到女人反倒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认识ki吗?”男人回答,“在我的的记忆中没有,应该不认识。”于是女人“咻!”地一声,消失在附近墙上的龟裂处。 司机深夜在路上载了一个年轻女人。他按下计程表开始往前开,然后问女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女人问他,“你认识ki吗?”司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那个地名,是一家店吗?”一脸困惑的司机想知道女人的目的地,一再追问,然而女人几乎不吭声。不到五分钟,双方的对答就中上了。司机回头一看,女人不见踪影了。 一位女性在月台上等最后一班电车时,一个年轻的女人上前攀谈。“你认识ki吗?”她问道。女性回答说,“同性朋友当中是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于是女人露出非常高兴的样子。她问,“那个人在哪里?”那位女性便把朋友的地址给了女人。女人深深地低头行了一个礼,然后跳下月台,作势要走过轨道。她惊惶失措地叫住那位女人,这时候最后一班电车进站了。电车开过女人的身上后,连忙紧急刹车,可是那位女人却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发生过事故的痕迹。 深夜,某位女性在房间里正准备睡觉,却在角落看到一头奇怪的野兽的身影。大小像一只狗,眼睛却只有一个。这只怪兽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一进入这位女性的房间,便走到她的枕头旁边。这位女性发出恐惧的尖叫声,一跃而起,却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一脸困惑地摸了摸她的脚,低声说了一句“不对。”便消失了。那个女人消失的同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认识ki吗?”女性回头一看,好像是那只像狗的怪兽在讲话。女性惊恐过度,摇摇头说“不认识。”于是怪兽垂下了头,潜进地板当中消失了。 深夜,男人们开着车飞驰在路上。他们在市郊看到一位女人,便停下车搭讪。“要不要搭个便车?”男人们问道,女人很干脆地点点头坐上了车,并问他们“你认识ki吗?”。男人们明明没有听过这个名词,却彼此很有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回答道“认识。” “在哪里?”女人问道,男人们说,“我们带你去吧。”随即把车开向海边。到了海边,女人又问,“ki在什么地方?”男人们没有回话,几只手开始在女人身上游移,这时一颗狗头从后座当中浮现——那只狗只有一只眼睛。狗咬住男人们,然后跟着女人同时消失。三个男人当中有两个人受了伤。其中一个手腕处以下的部分整个不见了。他们在车子里面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他的手掌。 大白天,小朋友在公园里嬉戏,当时公园里没有其他的小朋友。当他蹲在沙堆里玩着沙子时,一只狗从沙子底下露出脸来,狗只有一颗圆圆的眼睛,小朋友大惊失色,吓得连动都没办法动。这时狗从沙堆当中爬了出来,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只比狗还大的怪兽。小朋友没看过用种外形的怪兽。两只怪兽一起发出高亢的吼声,然后一跃而起,跳上半空中不见了。沙堆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洞。 深夜,女人出现在某个住宅区的四楼右边的房间里。女人从墙中出现,问正坐在书桌前的少年,“你认识ki吗?”少年极度惊吓,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女人便露出悲哀的表情,消失于她刚刚出现的墙壁对面的那一道墙中。 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四楼右边算来第二个房间当中。房间里面一个才三岁的小小孩瞪大了眼睛。两人四目对望,女人却一句话都没说就消失于对面的墙上。女人一消失,小小孩便像被火烧着似地号啕大哭。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从右边算来的第三个房间当中。正在礼佛的老婆婆大吃一惊,将手上的佛珠丢了过去,这时一只狗便像一阵风似地出现,咬住了老婆婆的脚。女人消失后,老太婆的脚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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