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外传·魔性之子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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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濑被吵杂的闹钟声音吵醒,一睁眼就看到高里已经起床坐在窗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水泥道路。

“早……”

广濑招呼了一声,高里也带着微笑说了一声早安。

“你起得可真早,什么时候起床的?”

“才刚刚起来。”

身体感觉好沉重,广濑慢慢地支起身体。

“睡得好吗?”

广濑一边起身一边问道,高里点点头说,“嗯。”

“睡在别人家很不习惯吧?”

广濑说道,高里歪着头说。

“反倒比在我家还好睡。”

“是吗?”

“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呢。”

广濑点点头,高里便笑了。

“我是听着海浪声入睡的。”

“是吗?”广濑说着便站起来去洗脸。他用仿佛罩着一层薄雾而混沌不明的脑袋去评断昨晚发生的事情到底是真,还是梦?

——不是梦。

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下了结论,回到六叠宽的房间时,高里刚好折好了棉被。

“不好意思了。”

“哪里的话。”

高里笑着,伸手去拿挂在门框上的制服。

“高里。”

广濑叫着他的名字,高里停下手回头看着他。

“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到学校去比较好。”

高里定定地看着广濑。广濑露出了苦笑。

“我觉得最好等那些滋事者平静下来再说。”

他觉得学生们的激动情绪应该会因为昨天的举动而稍稍平静一点。岩木的惨死和与高里相关的死亡所产生的怨恨,如果只是单纯的意外,或许只是多加了一桩负面的传闻罢了,但是亲自杀死同学的冲击却使他们的情绪整个失控了。他们借由吊死高里的行为来平息心中的那种冲击。经过一个晚上,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冷静下来。他们应该已经有很充足的时间去思考自己所采取的行动是对是错。

——然后他们会觉得很恐怖。

他们一定会想起来,如果加害高里,就会得到被报复的下场。他们应该会想到,把高里从窗口推下去的他们是不可能被放过的。

或许是察觉出了广濑心中的想法吧,高里点了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       ※       ※

校门前仍有两三个可能与传播媒体有关的人士徘徊着,不过和昨天的阵仗相交之下,是明显地减少了许多,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还不到学生上学时间的校园内一片寂静。

每天早上于教职员办公室举行的朝会比平常提早三十分钟开始。经营委员会的成员们脸上都带着浓浓的疲累色彩。校长严峻地交代,必须尽快弥平学生内心的不安,尽快恢复学校内的秩序,关于前天的意外,纯粹是当事者的过失所引起,因此严禁不负责任的流言传出。

广濑的教育实习将于后天结束。明天星现五和隔天星期六将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研究发表。在结束教职员会议之后,实习老师们被聚集在休息室里,校方严格要求这些准老师们,虽然实习已经结束,但还是不该有不负责任的发言。

在听完布达内容回准备室的途中,一个职员在办公室前面叫住了广濑。

“您是广濑老师吧?”

是一个年过中年的女职员。她那有着高耸颧骨的脸庞带着强烈的困惑表情。

“能不能请您把这个交给后藤老师?是假条。”

二年级学生的导师正在开会中,广濑点点头,接过了假条。小小的纸张上列了六个名字。上头只写着名字,没有写请假原因。当中应该也有害怕到学校来而称病告假的,但是也不能因此一概而论,认定每个人都是这样。

广濑回到准备室等着后藤,等他开完会回来之后就把纸张交给他。后藤皱起了眉头,但是并没有特别发表什么意见。

“我也让高里请假了。”

对于这个情况,后藤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       ※       ※

广濑跟着后藤一起走向教室。

“好安静啊。”

虽说预备铃已经响了,可是校园内安静的程度却让人感到惊讶。后藤停下脚步看看四周。

“唉,真是令人不舒服的气氛。”

校园内听不到学生一如往常的豁达喧闹声。在一片静谧当中,肉眼看不到的某个深处似乎有着一股骚动不安的声音。那是一种犹如由无数的低语所营造出来的宛如海涛声般的吵杂声。

“大家好像都非常紧张的样子……”

“或许吧。”

广濑和后藤也没来由的压低了声音。校内弥漫着的紧张感,强烈地压迫着人们,无法不经意地去破坏这样的静寂。

二年六班的教师在整个校园当中更是显得寂寥静谧。学生们应该都在教室里,然而每个人却好像都屏住了气息似地,没有任何的声响。广濑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教室门,这时后藤反而抬起手来。后藤吐出了一口气,一脸没事似地打开了门,顿时室内的空气一阵骚动,学生们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

后藤环视整间教师。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

“缺席的人可真多啊,广濑,点名。”

后藤一如往常以洪亮的声音说着,广濑配合着他,勉强地轻轻点点头。他走上讲台去点名,叫到筑城时发觉有人回应,广濑不禁抬起头来。他看到那张好久不见的脸。

点完名之后发现一共有十一名学生缺席。有假条的包括高里在内一共有七名,剩下的四名学生并没有主动联络。

“广濑!”后藤叫了一声,广濑点点头,从讲台上走下来。后藤站在讲台下看着全班的学生。

“学校并没有针对你们作处分。但是没有被处分并不代表你们所做过的事情会被一笔勾销。这次的时间就以意外收场。”

教室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放松了的气氛。

“高里证明是他自己不注意才掉下去的——这一点你们自己好好想想。”

听到这话,所有的学生都刻意移开了视线。后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教室里的气息完全没有改变。后藤的这翻话无法消解学生们心头的紧张。

“那是当然的。”后藤心想。学生们的一颗心是蜷缩的,内心感到极度畏怯。弥漫在教室当中的紧张感当然是来自于恐惧。他门害怕的不是校方的处分,而是伤害高里后直接的报复。他们怕的只是这一点。

后藤说要到职员办公室去打电话,所以广濑一个人先回准备室去。第一堂没有课。他茫茫然地看着自己写过的实习记录,过了一会儿,后藤回来了。他一回到准备室,整个人便虚脱似地瘫坐到椅子上,广濑帮他泡了一杯咖啡送上。

“怎么了?您不是打电话到缺席学生的家中吗?”

广濑问道,后藤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三个因为意外而受伤,四个说头痛、腹痛告病假,另外有三个人不详。”

“果然发生了。”广濑暗自忖着。

“受伤的情况怎么样?”

“有一个是从家里的阳台上掉下去,只受到挫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一个掉到车站的月台和电车之间,也只是轻微的擦伤而已。还有一个从楼梯上摔下来,造成复杂性骨折住院了。”

所有的人都里从某个地方“掉落”,就像高里从窗台上摔下去一样,这让广濑有很深的感触。

“广濑,你怎么看?”

听到后藤的问话,广濑看着他。

“你认为这是高里降祸吗?”

广濑一阵迷惘。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老实地回答。

“我在想,如果是偶然的话……”

后藤露出挖苦的笑容。

“这么说,你也不是那么有自信敢一口咬定是偶然咯?”

后藤点点头。

“在我单纯的印象当中,高里是无辜的。高里不是这种人,虽然受到高度的压抑——”

后藤打断他的话。

“受到压抑的人有时候会瞬间爆发。”

“我明白。但是,他不会采用那种爆发的方式。我在想,他应该是不会作出诅咒,诅咒某某人死亡或者让某某人受苦之类的事情。”

“为什么?”

广濑用低沉但是很笃定的声音说道。

“因为事情就是这样。”

后藤扬起眉毛看着广濑。

“后藤老师说过,我应该是可以了解高里的,而我也确实是可以了解他。高里是一个失去祖国的人。”

“失去……祖国?”

“高路不记得神隐期间发生的事情。可是他说过,对他来说,那个地方让他觉得很舒服。跟我一样。我们同样都被幻想所攫住。”

后藤默不做声,无言地催促广濑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幻想就是,这里不是我们应该存在的世界。当世界与我为敌的时候,我无法憎恨这个世界——至少我是做不到的。我曾经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没办法走得顺顺遂遂的呢?我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我没办法融入这个地方,这本来就是一样很勉强的事情。”

“嗯。”

“我所企求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归故里。我从小就跟母亲常有争吵,可是从来没有诅咒她去死过。只是想着‘我想回去。’而已。”

“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想法吧?”

后藤说道。

“不只是你们。找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过。不过,老实说,我曾经恨过人。心里暗骂别人是畜生的次数数不胜数。”

广濑叹了一口气。

“我了解,但是我们的情况有点不同。我曾经濒临死亡。当时我确实看过那片原野。在我心中,那里明确的事实。高里有一年的空白时间。不论是实际消失的一年或是从记忆中消失的一年。那或许是一种幻想,但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幻想。而这种幻想让我们在与现实对决之前,就让我们大有逃跑的念头。”

后藤定定地看着广濑,然后立刻移开了视线,喃喃地说道。

“这难道不是表里的问题吗?”

“——表里?”

“唉,算了。”

“就算这些意外和高里的摔落事件有关系,那也跟高里个人的意志无关。只是……”

广濑顿了一下。该怎么说才好呢?出没在高里四周的白皙的手。昨天晚上看到的异形女人。就算他明白自己跟那个女人面对面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并不认为后藤可以理解这种事情。

高里的身边有某种东西存在。难道不可能是那个东西安排了一出又一出的复仇剧,因此并非高里下的手。抓住筑城的脚的那只手,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的手?

广濑陷入思考当中,这时瞪着天花板的后藤开口了。

“你认为会有多少被害人?”

“就数量而言还是就程度而言?”

“两者。”

广濑叹了一口气。举例来说,筑城只不过是提到“神隐”之事,而桥上也不过只是调侃高里罢了,结果他们两个人就受到那种程度的报复。在还没有把岩木的死亡考虑进去的情况下,广濑就可以想象到,报复的程度是非比寻常的。

“或许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受到相对的报复。我认为就程度而言会残酷至极。”

“像岩木那样吗?”

后藤的语气中似乎隐含着无可奈何的味道,广濑不敢轻易回答。

“他们做得太过分了,这点我承认。可是,当时他们情绪正激动。当人们开始集体失控之时,当事者本身也没办法控制,就算控制了,有时反而更加危险。广濑你应该明白吧?”

广濑摇摇头。他能理解后藤的分析,但是他没办法接受。存在于高里身边的“某种东西”应该不会如此仔细地揣度所有的事情吧?就像对岩木所采取的行动,“它”似乎就没有任何慈悲怜悯之心。

后藤凝视着广濑,看起来就好像等待着审判的人一样。广濑再度摇摇头。后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便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我很怕高里,广濑。”

后藤落寞地说,广濑一听,猛然抬起头。他凝视着仰望着天花板的后藤的侧脸。

“准备室有各色各样的人进进出出,就算行为怪异,再怎么说他们都还是人类,可是高里……我就不知道了。我实在看不出高里的真面目。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想?他太过异质了,老实说,我觉得他让我很不舒服。”

“后藤老师。”

“我讲这种话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后藤轻轻地笑了。笑完之后,再度缓缓地把背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

“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大概是第一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吧。我放学后在校园里闲逛,经过了教室的门口。”

后藤停顿了一下。

“——当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有一个人留在教室里,那个人就是高里。我想出声叫他,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因为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广濑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高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脚边有一个东西。”

“是——什么东西?”

后藤点点头,然后站起来打开橱柜,从里面拿出素描簿。他翻了翻画簿,将其中一张素描拿给广濑看。

用铅笔画出来的粗糙线条用水彩上了色。可是还是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连轮廓线都破绽百出,根本表现不出任何形状。

“我死命地看,可是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边,可是就是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体积大小有一只大狗那么大,就蹲踞在高里脚边。我脑海中的整个印象就是这样。”

广濑望着素描,那让他想起高里所画的画。

“回到这里之后,我立刻将它画了下来,结果只画出那样的画。我可以想出隐约的印象,可是就是没办法掌握它的形体。”

广濑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我感觉那个东西只是蹲踞在高里的脚边,而高里只是看着窗外。这时候,一只手从桌子的阴暗处出现了。”

心脏再度以几乎要涌上喉头的态势狂跳着。

“是一只白皙的女人的手,那是绝对错不了的。看起来像是裸露到上胳膊,用大理石雕成的女人手臂。那只手从桌子对面出现,抚摸着高里放在桌上的手。爬也似地越过桌子表面,企图握住高里的手。可是桌子底下和阴暗处都看不到任何人影。”

“是那个女人。”广濑心想——难道他从来没有看过教室里的某个影子吗?后藤不提那件事吗?

“高里好像看不到那只手。不过他在微笑。当手触摸到他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是在微笑。手立刻缩了回去,同时在高里脚边的不知名的东西也被吸进地面当中了。”

广濑没有说什么。

“老实说,我很高兴你对高里产生兴趣。我很害怕,要我一个人在这边朝思乱想实在让我难过得受不了。”

广濑无言以对,后藤便苦笑道。

“我心想,要是你听到神隐的故事,是不是就会对高里产生兴趣?我无法理解高里,他的来历太过不明了,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可是我觉得,或许你会有比较不一样的反应吧。”

广濑只是点点头。

“还是你也怕高里?”

后藤这样问道,广濑摇摇头。

“我不怕。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

广濑说着莫名地笑了。

“高里是我的同胞。我想,他大概是我遇到的人当中唯一的伙伴。”

后藤没有说什么。只是当广濑这样说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广瀚投以询问的视线,他却摇摇头。好像突然间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似地站了起来。

“后藤老师?”

后藤没有回头,拿起腰间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默默地站到画架前面。他交抱着两手,望着画布。

广濑叹了一口气,当他打开实习日志时,后藤终于出声了。

“广濑,能不能帮我做一件很庸俗的事情?”

这一天的第二堂课是化学课,是二年五班与六班的共同课程。休息时间时,五班的班级委员前来询问要布达到教室的指示事项,广濑交代接下来的课程要使用实验室,同时他请五班的班级委员把这件事传达给六班的同学知道,自己便走向实验室。他站在实验室的窗边眺望着运动场。

靠近运动场中央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沙丘,现在已经看不到花束了。岩木也选修化学,上课之前,后藤要求广濑帮他画一条线,在这堂课的出席簿上画一条长长的线,画在岩木那一栏上。那意味着他不会再来上这堂课了。广濑用原子笔和直尺画了线,他莫名地想起那只手的触感,同时想着,等实习结束了,就到岩木家去上个香吧。之前一阵忙乱,结果广濑并没能赶去参加岩木的葬礼。

五班的学生零零散散地走了进来,在他们的帮忙下,广濑开始做实验的准备。备齐道具后,上课铃刚好也响起了,可是却迟迟不见六班的学生。

广濑心中一阵骚动。“我去看看。”广濑对后藤说,可是后藤却说,“我自己去。”便离开了实验室。广濑将实验的程序写在黑板上,心中却产生极度的不安。写完字之后,后藤只带着五个学生回来了。这五个人当中也有筑城。

“广濑,过来一下。”

广濑被后藤叫到准备室去。

“怎么了?其他的学生呢?”

广濑小声地问,后藤也小声地回答他。

“联合抵制。他们说实验室里有很多危险的东西,他们不想上。”

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害怕遭到报复。

“我去的的候,只看到筑城一个人站在教室外面,好像是被赶出教室的。我大声斥骂他们难不成想翘课吗?结果就只有出来那几个学生,其他的都集体罢课。”

“怎么办?”广濑问道,后藤也不知所措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就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没办法了。”

广濑也只能点点头。

         ※       ※       ※

六班的学生选修化学的人除了岩木之外,还有十七名学生。其他的二十二名则选修生物。使用教室时就固定生物课利用五班的教室,化学课则利用六班的教室,所以生物组现在应该是在五班的教师或者生物实验室。选修化学的十八名学生当中,出现在实验室的学生只有五名而已。再加上本来就有五个人请假,所以算起来总共有七个学生呆在课外辅导室里。

广濑一边进行实验说明一边想着这些事,此时不知道从何处突然响起一个剧烈的声响。那是有人在大声呼叫着的声音。广濑和后藤制止了作势要起身的学生,往走廊上跑去。走廊窗户的正对面是体育馆,右手边可以看到教室大楼。可能是正在上体育课吧,学生们和老师正聚集在体育馆洞开的门口前面。他们一起抬头看着上面,口中不停地叫喊着。广濑循着他们的视线往上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到教室大楼的屋顶上有几个人影。

广濑产生一阵晕眩,他倏地抓住窗框,想把视线移开,可是却没办法做到。

穿着制服的人影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屋顶的边缘。就站在屋顶的最边上,好像风一吹就可能会因此失去平衡而坠下来一样。

屋顶本来就是禁止学生进入的,所以连个阻隔的栅栏都没有。在这个紧张时刻,他们是如何打开了层层大锁的门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了。仅隔着小小的间隔排成一列的学生们被一条像绳子一样的东西给绑在一起。远远看过去就知道那是他们制服上的领带。广濑无意识地数了数人影的数目,数到七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确定那是二年六班的学生。

“不要!”他在心中呐喊着。

“必须阻止他们!不阻止他们不行!必须要想办法救救他们!可是该怎么做?没有时间了。”广濑无计可施。就算他此时跑过去也来不及。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内心翻腾的焦躁情绪使得他全身无法动弹。结果他只是定定地凝视着那七个人。他感到一阵晕眩,剧烈的心跳让他觉得快窒息了。

原本像雕像一样动都不动的那几个学生当中,最左边的一个突然有所行动了。广濑的思绪弹跳着,脑袋一片空白。那个学生好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地失去了平衡,广濑听到他口中呐喊着什么,而被领带绑在一起的其他学生仿佛是被掀起的波浪似地跟着晃动了。“啊。”广濑无言地叹着气。他也不知道在叹气之后该说些什么。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刻意地想要捂住耳朵,但是周遭所有的声音却全都从他的听觉当中消失了。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屋顶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影了。

         ※       ※       ※

广濑记不清楚事件发生之后所引起的骚动,他浑浑噩噩地过了那段时间。回过神来时,广濑发现自己坐在准备室里发呆。

那种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白日梦,突然之间醒了过来一样。现实感是那么地淡薄,然而他唯一可以理解的一点就是,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准备室里除了广濑之外别无他人。“后藤跑到哪里去了?”随即想起,他正在询问整个事情的经过。紧接着广濑想到,自己为什么没被叫去?后来又想到,后藤见他差一点要昏死过去,便命令他留下来休息。

记忆的片断不断地复苏,在他的脑海里互相争伐。排在屋顶上的七个人,抬头看着他们的其他学生,绑在手腕上的灰色领带,陷入恐慌状态的实验室,救护车,警察,被紧急送出校门的学生,惨叫,喧闹,三个人当场死亡,四个人重伤……

广濑抱住了头,呜咽声涌到喉头。他无法阻止那股奔腾上涌的悲情,因为在他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该怎么跟高里说?

该怎么告诉他比较好呢?高里自己应该也知道会有事情发生。他一定有所觉悟了。因为当高里从窗户上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就形同已经确定了今天会发生的事情。话虽如此,但是该怎么把这件悲惨的事件告诉他呢?

广濑在脑海里搜寻着适当的措辞好一会儿,然后不禁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已经整个偏向高里了,因为他在乎高里胜过那七个学生。……虽然从屋顶上跳下来的七个人当中明明还有四个人现在还在与死神搏斗着。

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笑。广濑只能无助地一个人不断地苦笑着。

广濑过了九点左右才回到家。高里坐在窗边,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眼睛却定定地看着窗外。

“您回来了?”招呼的表情是那么地拘谨僵硬。广濑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找句适当的话来说。但是广濑想不出适当的话,犹豫了一会儿,于是高里又开口说道。

“这么晚才回来啊?”

“嗯……”

“……开会吗?”

高里用僵硬的声音问道,脸上有着沉重的色彩。广濑心想,“他知道。他知道一定会有报复的事情发生。”

广濑点点头,指着外头。

“我们去吃饭吧?你肚子一定饿了吧?”

他们前往营业到深夜的餐厅去,随便吃了顿晚餐。广濑没什么食欲,高里似乎也一样。回家的路上,广濑约高里去散散步。缺了一半的月亮出来了,强劲的风势将天上稀疏的云层吹得四处飘荡。

他们走在堤防边的道路上,走了一会儿便来到宽阔的河口。河川很宽,但是因为长时间淤积的沙泥而使得实际的水流不到河面的一半。可能今天又刚好是退潮的关系吧,黑压压的水更以仅及黑泥流一半的宽度缓缓地流动于其中。远近的海水看起来都一片昏暗。闪着粼粼光芒的水在散发出光泽的泥沙上头流着。

“几个人……死了?”

高里站在堤防上俯视着海面,低声问道。

“结果一共是五个人。剩下的两个人还在昏迷当中,不过听说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

“是意外吗?”高里问道,广濑摇摇头。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些罢上化学课而关在教室里的人突然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距离下方的步道足足有四层楼的高度。可能有十二公尺高吧?或者更高?三个人当场死亡,其余的四个人也陷入昏迷当中,从头到尾没有醒来过。其中一个就这样闭着眼睛死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屋顶应该是上不去的。”

“嗯。可是我亲自去看了一下,发现门好像是开着的。至于为什么是开着的,也没有人知道。”

“他们真的是出于自主性才跳下来的吗?”

广濑叹了一口气。一阵风吹来,将他那从堤防上滚落到黑泥上的叹息一并带走了。

“我亲眼看到了,高里。他们纵身一跳的那一瞬间,其他还有很多人也都目睹了那一幕。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推落的,可是却看不到犯人。从整个情况看来,只能说是集体自杀。”

高里静默了一阵子。饱含湿气的风从夜晚的海面上轻轻拂过。空气流动的速度好快。这才想起好像有人说过有一个低气压正在接近当中。

“只有七个人吗?”

“另外有三个人受伤,但是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伤。算来只有七个吧?”

“到目前为止。”广濑把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吧?”

沉静而落寞的声音。

“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如果我逃走的话就不会有事了。”

广濑看着高里。高里定定地看着堤防外头。

“如果我当时明确地抵抗,逃过了他们,可能就没事了。如果我不乖乖地任他们将我推落,奋力逃跑的话就没事了。这么一来,至少可以……”

“我不认为你逃得了。”

“可是……”

“你逃的话充其量也只是会被围殴罢了。就像前去阻止的实习老师A一样。”

广濑说道,高里便露出一抹非常淡的笑容,然而笑容也随即就融化消失了。

“不管怎么做,状况都不会改变。那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他们说害怕到实验室去上课,说里面有许多危险物品,所以拒绝上课。像炉子或化学物品等只要一稍有闪失就有可能会造成意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当后藤跑去叫学生的时候,看到筑城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筑城曾经证明过。他说,五班的学生前来通知化学课要到实验室上课,当他站起来想前往实验室时,其他人却动也不动。他站在门口回头问同学,“你们不去实验室吗?”结果就被推出教室,而后门就被紧紧地关起来了。于是他就站在走廊上等着,看看会不会有人出来。

他还说,把他推出教室的学生这样说,“当时你不在场,算你好运。”

那天,把高里推下去的时候,筑城并不在场。因为害怕高里而拒绝上学却救了筑城一命。想起来真是讽刺,讽刺至极。

本来筑城是加害者,而其他人则是旁观者。因为筑城曾经是加害者,所以他没办法对高里施以更残酷的伤害。而对高里进行更大伤害的却是那些本来应该只是旁观者的学生们。因为害怕他们远离了实验室,但是来实验室的人却获得了救赎。只有那些充满戒心的人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高里落寞地说道。

“是我的关系。”

“不是。”

广濑说道。高里将手臂放在堤防上,把脸埋进两只手臂之间。

“我要是没有回来就好了。”

“高里。”广濑安抚似地叫了他一声,可是他仍然低垂着头。

“要是我就这样走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不回来对每个人都好,偏偏……”

这里事实,因此广濑没有回什么话。他觉得对高里而言,他不回来也会比较好些。对他而言,“那边”是一个让他觉得很舒适的地方。如果他能永远呆在“那边”的话,就不会受这种苦了。

风势转强了,海鸣声阵阵响起。不知不觉中,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海上绵延着无边无际没有光芒的夜空。夜晚是如此地深、重,隐约可以嗅出风雨欲来的味道。两个人好一阵子都只是默默地呼吸着。

“……我说高里。”

广濑靠着柱子盘坐在棉被上。高里坐在窗边,从窗帘的空隙中看着外头。

回到家里,洗过澡,铺好了棉被准备睡觉,可是却一点睡意都没有。连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意外使得广濑心力交瘁。而精神上的疲累更甚于肉体上的消耗。尽管如此,睡魔却完全没有侵袭上来的意图。他自己也清楚,神经的紧绷昂扬和对睡眠的不安是原因所在。

广濑茫然地坐着思索。高里也望着窗外,看起来像在发呆。

“高里,你相信幽灵或妖怪之类的东西吗?”

高里瞪大了眼睛,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有没有看过幽灵之类的东西?”

高里摇摇头。

“没有。要说看过比较奇怪的东西的话,那就是……”

“神隐时看过的那只手?”

“是的。”

“那气息呢?”

广濑又问道,高里突然皱起眉头。

“你没有感觉过奇怪的气息吗?”

高里凝望着广濑,然后露出思索着什么事情似的样子。

“我曾经看过奇怪的东西,就在你身边。”

广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是白皙的手臂,还有来历不明的影子。虽然都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我觉得你的身边好像有奇怪的东西在徘徊。”

说完广濑露出了苦笑。

“真是伤脑筋,我一直都不相信这种事情的。”

广濑回看着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的高里。

“我在怀疑,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上身了。”

高里瞪大了眼睛。

“降祸的不是你,而是它们。”

抓住筑城的脚的白皙的手、在桥上手掌中钉入钉子的某个东西,还有取代岩木支撑骑马阵的某个人,岩木死亡时广濑所看到的那块奇怪的晕染。不管哪一个,都是异常的现象。都是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些东西。无法以常识来分类的某种存在。

“……有一只半狮半鹫怪兽。”

高里突然这样说道,广濑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我自己叫他半狮半鹫怪兽。像大狗……或许更大吧。体积有那么大,有时候会飞起来,所以我想它是翅膀的。所以才叫半狮半鹫怪兽。”

“你看过吗?”

广濑问道,高里摇摇头。

“有时候会觉得身边有它的存在,真的只是一种感觉。有时候会觉得好像有一头像狗一样的生物在我身边。从小就在,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多心。”

高里轻轻地笑了。

“它总是蹲在我的脚边,像只温驯的狗一样,有时候会有‘啊!’——它在叫喊的感觉,可是真的看过去时又不见踪影。突然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有时候也会觉得好像看到影子一样的东西,可是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看不到的。——以前不是曾经在放学后跟老师碰面吗?”

“嗯。”

“就在您问我很多问题的时候。那个时候它也在。当老师走进教室时,您也看着它消失的方向,所以我怀疑,除了我以外的人是不是也可以感觉得到?”

消失在教师的某个地方的那个影子。

“我好象养了一只秘密的狗,以前还有点庆幸。”

高里微笑着说,然后很快地,那个愉悦的表情随即烟消云散了。

“有时候会感到人的气息。有人的气息存在,而且对方好像想触摸我。在那时候,一定会伴随有海水的味道……。我叫它‘慕而甘’。”

“慕而甘?”

广濑没听过这个名字。

“您知道半人半鸟的海妖吗?六世纪时有一个半人半鸟的海妖被人类抓到,后来因为受洗而变成一个圣女,它的名字就叫做慕而甘。”

“哦……”

“每当我觉得沮丧的时候,摹而甘和半狮半鸠怪兽就会出现,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或者用身体磨蹭着我的脚。我想它们是在安慰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在颤抖。

“可是,为什么?”

原本一直很沉静的声音第一次带着充满真实情感的语气。那是一种掺有高里的强烈感情的声音。

“我很感谢岩木,真的很感谢他。”

“我明白。”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广濑当然无法回答。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从来就没有伤害过我,只是一直安慰我。我还以为是我的同伴。”

这些话不是针对广濑而发的。高里发现到了整件事情的因果关系,出没在自己周遭的某种气息和频繁发生的不幸事件之间那无法否定的关联性。

“为什么要让他死呢?”

“就好像守护者一样。”广濑心里想着。而且是非常恶质的守护者。就像过度的母爱一般,它们以这种方式守护着高里。它们毫不留情地排斥着伤害高里的人,对它们来说,重要的不是高里有没有受到伤害,而是看它们如何判断的。它们判断出岩木是高里的敌人,因此岩木被排除了。

“真相终于搞清楚了。”广濑心想着。被称为“降祸之源”的东西。必须把它们跟高里分隔开来,否则高里早晚会被迫面临进退维谷的局面。而这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将高里推落的学生有大半还是平安无事的。但要是只是提及不快的话题的筑城和桥上就要受到那种程度的报复的话,那么它们就绝对不可能放过大部分的学生,让事情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落幕。

——可是该怎么做呢?

         ※       ※       ※

当天晚上,半夜里刮起了强风。海浪不安地轰然作响。广濑躺在熄了灯的房间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从气息的流动他知道,睡在他旁边的高里也迟迟难以入眠。

就在广濑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的凌晨时分,他觉得耳边好像有女人的声音响起。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广濑回了她一些话。

至于回了什么话?广濑在醒来之后仔细地想了又想,却还是无法回想起来。

※       ※       ※

一对男女站在堤防上眺望着夜里的海景。

男人默不做声,女人一个人独自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女人所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几乎都是无聊的内容,事实上却隐含有强烈的嘲讽味道。女人似乎是企图挑拨男人,而男人则完全没有与之周旋的兴趣。

就在这个时候,啪的一声,响起敲打水泥的微弱声音。

好像是小鱼在泥中蹦跳一般的声音。男人窥探着堤防底下,但堤防底下只有粘糊糊的泥浆。他不认为在这么阴暗的地方会看得到小鱼,不过基于好奇,男人还是把视线转了过去,果然泥浆表面什么都没有。女人依用喋喋不休地聒噪着。大概是急了吧?言词变成了明显的嘲讽。

男人把手扶在堤防上,这时声音又响起。“卡嘭。”这一次好像是什么东西沉入泥浆中的声音。女人终于住了嘴。

“鱼吗?”

女人问道,低头自着堤防下方。

“大概是鳗鱼吧?”

“怎么可能?”女人来不及回答,下方又发出泥浆翻搅的声音。

“卡嘭。”

“卡普卡普。”

“啪。”

男人皱起眉头。突然间,海水的味道变得好强烈。声音并没有停歇,一直有一种有什么东西在黑漆漆的泥浆表面蠢动的声音。如果是鳗鱼造成的声音,那数量一定多到足以覆盖住整个泥浆表面吧。

“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男人低声说道,挥挥手命令女人后退。可是他的视线却完全没有从堤防外头移开。“叭。”持续响起舔舌头的声音。黑压压的泥浆上头卷起小小的涟漪。

有什么东西在那边。

小小的,无数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

男人凝神定视。泥浆散发出奇妙的光泽整个蠕动了起来。有某种生物群涌到他们的正下方来了。当男人战战兢兢地把身体探出去看时,女人发出了经过压抑的尖叫声。

“咦!”

男人赶紧回头看着女人,他看到女人僵着脸望向海面。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盯在海面上。在完全由泥水形成的海水中,看起来像河中沙洲一样被切割开来的泥水的正中央,有东西隆起来了。

两人距离那个看起来像巨大的龟壳般黑压压的东西不到两百公尺远。可能是从泥浆底下浮上来的关系吧,宛如圆形的泥丘一般隆起的黑影,整个曲线看起来仿佛因为不断滴落的泥水而快速溶解当中。

“那是什么东西啊?”

海水的味道越发地浓烈。脚底下噗嗒噗嗒的声音越来越大。很明显的好像有东西不断地接近过来了。声音慢慢地来到耳边,仿佛就要从地方底下爬上来了。

男人突然一把抓住女人的上胳膊,连手带身体将她整个往前推,反弹似地跑了起来。男人拖着因为惊讶过度而动弹不得的女人离开了现场。一边回头看着背后,一边跑回堤防边的路上。

跑了十几步远,回头一看,视野所及尽是一片漆黑。看起来是那么的平滑有光泽,像泥浆一样。那个东西越过堤防,发出噗嗒噗嗒的声音滴落在道路上。女人停下脚步,接着男人也停了下来。那个像泥水一般的东西发出潮湿而令人不快的声音穿过道路,越过水泥斜坡,流向堤防下方的房子。流进长在墙外茂密的高大杂草中,形成一道黑色的河流。

男人感到莫名其妙,将视线一转,看到刚刚在河口看到的某种东西正要沉进泥水当中。现在只看到一点点的隆起随即成了高低起伏的泥团,然后消失于泥浆底下。之后便仅剩表面平坦的泥海了。

男人再度看向道路的方向。铺着水泥而不是柏油的小路上只留下涂满泥浆的某种东西拖行而过的痕迹。

“刚刚那个是什么啊?”

男人想要去看看地上的泥浆痕迹,往前走了过去,女人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她摇摇头,示意男人不要去。男人看看女人,又看看泥浆痕迹,然后轻轻地点点头。

四周有着一股刺鼻的强烈海水味道。

“回去吧!”

男人铿锵有力地说道。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警告。最好不要靠近那个东西。若真要看个清楚,等明天再说也不迟。等漆黑被一扫而空,天色全明,任何东西都不能潜藏之后再来确认应该会比较好。

两个人赶紧小跑步了起来。海水味道尾随着他们,就像紧追不舍的触手一般,而在这其中又含带着强烈的海水腥味。